時間像一堵高牆,隔開了她與她所倚重、所親近的人,也就隔開了她和整個世界。她隻能踮起腳伸著頭透過門縫往牆那邊看,撿回一星半點的情景碎片兒在心裏反複揣度。身邊都是人,她卻從來沒這麼寂寞過。她眼見著子女們都成了背影,離她越來越遠,再也追不上了。
看到我看她,她試探地衝我咧嘴笑了笑,眼睛裏充滿狐疑的神情,然後將身體蜷縮成一個“C”字形躺下,後背弓起來,白頭發淩亂地擋住一隻眼睛,不知為什麼讓我想起農家院兒裏伏著的衰老的食草動物,山羊之類。
老無所依
給我們打櫃子的木匠老王是個人才,雖然年逾五十,眼神不濟,口齒不清,而且頭腦也不太靈光,經常算錯材料,害我們一趟一趟地跑建材市場,多花了好幾次運費,但他誌存高遠,決意要出版自傳。據他說,寫作是他未來的兼職。
Q市百姓裏能文能武的居多,也不止老王一個。
比如賣給我們羊毛被的中年男子,其實在某建築公司供職,閑時弄點兒被褥床品銷售,網上銷售,路邊交易。
“這Q市,工資是非洲水平,消費是美國水平。再過些年退休,上的保險都是最低保障。不自己想辦法賺點兒,還不窮死?”他熟練地陳述著,又加一句,“以後買啥打電話找我啊。”
他不知道其實非洲國家工資也未見得低,而美國消費也未見得高。他不是個非凡有見識有本領的人,沒見過別處平頭百姓的自在日子,隻隱隱覺得現實的不平與未來的蒼茫,但也不怕—咱們是習慣於艱苦的,況且舉世聞名地勤奮,抱怨歸抱怨,也知道別的靠不住,還是靠自己螞蟻搬家一樣為將來積攢些銀錢方麵的保障。
Q市的好處是小,也許是因為花在路上的時間短,這裏的一天似乎比北京的一天要長。因此,一樣上班,Q市人似乎就更神閑氣定一些,富餘出來的時間用來做點兒別的。
路邊伶牙俐齒賣童裝的姑娘,上班時間是辦公室文員,趕到晝長夜短的時節,下了班就去馬路左邊的批發市場批幾件衣服,然後拿到馬路右邊賣。
改水電的師傅,另一個身份是工廠電工,閑暇時騎著電動車跑工地,車鬥裏塞著幹活兒穿的工作服,完事後換上幹淨衣服,洗把臉,點了錢,光頭淨臉地回家給老婆孩子做飯去了。
繪畫班的輔導老師,是小學美術教員,周末跑兩天補習班,總是風塵仆仆的。
這筆辛苦錢加上工資,用來支付兒子婚房的月供。
樓上退休的老兩口,每天下午都推著焊上玻璃罩子的三輪車出去站馬路,玻璃罩裏擺著自家製作的點心,造型古老,色澤低調,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風格。
我曾擔心如此複古的點心是否有知音賞識,但看他們出去擺攤的頻率,想必銷量尚可。
地處旅遊中心區的居民,把樓下的綠地鏟平,建起成排的簡易板房。每到暑期就全家遷入,把正經住宅拿來出租給遊客,雖然自己生活不便,電視台記者又來曝光,但看在萬元以上收益的分兒上,什麼困難都能克服。
小街邊的裁縫鋪,熨衣板旁放著幾大盒碟片。這邊兒改著羽絨服,那邊兒店主的老父親就顫顫巍巍過來問:“上次那人說周日去看房,你跟房東打電話啊?”
因為涉及行業太多,店麵又太小,招牌上無論如何寫不下,於是還在路邊豎起黑板,盡可能大地寫著:“裁衣改衣!織補!羽絨服翻新!出租影碟!舊家具家電回收!房產中介!”一係列大紅感歎號,動人心魄。
我和T改了件衣服出來,站在街上,路燈光芒是兩排暗淡的黃傘,傘下浮現著鱗次櫛比的小店鋪的影子,參差林立的招牌,鋪子裏都亮著燈,玻璃門窗隔絕著裏麵的喜怒哀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