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老;老無所依(2)(3 / 3)

說了老王是個人才,舉一反三觸類旁通,寫作和木工活一樣講究質量和工錢。

從老王的自述裏我們得知,他來自河北一個貧瘠的地區,輾轉來到Q市時隻有二十幾歲,當時木匠行情頗高,家家都有家具門窗要做,因此老王也有過奇貨可居的光輝曆史。無奈時過境遷,買成品家具的人漸漸多了,老王們隻剩吊頂背景牆之類的零碎活計,身價一跌再跌,又不曾有遠見卓識在低價時購置房產—其實低價時對他來說也是高價,又沒有本事自創裝修公司,於是隻能在城鄉結合部與人合租便宜的平房,喝了點兒酒時也發幾句牢騷,但不會像文人騷客一樣寫些痛述現代工業社會弊端的文字—不是所有的懷舊都能換錢,老王還要為自己的牢騷搭進一瓶啤酒或者一包瓜子兒,屋子裏、樓道裏、電梯裏都是他嗑的瓜子殼兒。

其實老王不怎麼懷舊,年輕有力氣的時候也談不上享福,他隻是懷念自己的年輕、力氣和前途。

“啊,還應該買條木線!忘了忘了,人一老腦子更不好使。”老王局促地摸著耳朵,耳朵後麵夾著根筆。

衰老像上門的債主一樣不可回避,那一陣緊似一陣的敲門聲,讓人心驚肉跳。

當然,口袋裏有錢更好些。人生的兩大恐怖是貧窮和衰老,衰老時的貧窮又加倍恐怖—因為再無希望了。老王選擇的抵抗方式是寫書,給我們裝紗門的老李也有同樣的打算,“哎呀,我經曆的太多了,等老了幹不動了就去寫書。”

老李有自己的小店鋪,不為生計發愁,但據說當年和他一起開著“三馬子”跑業務的故舊們都有了自己的廠房和辦公室,見一麵需要在會客室裏等秘書通報。

老李還是自己帶著個年老消瘦的工人開著車到處給人安門窗—因為從年輕時就懶散。但老李的老婆很有追求,要換大房子,一套還不夠。這讓老李總是擰著眉頭跑市場,體力明顯趕不上了—如果寫部暢銷書,還能貼補貼補。

我和T相對訕笑,有特長的都去發揮特長了,沒特長的都打算寫書—反正漢字人人認識,不認識的還可以查字典,又不需要本錢,隻需要經曆—誰沒有經曆呀?

我們的院牆那頭是間學校,站在樓上能看到學校的操場,操場的一邊隔出一大塊地方,用來種菜。某天聽到隔壁淒厲的嘶鳴,爬上牆頭窺探,原來是在菜地裏又開辟出一個豬圈,兩頭粉紅色的豬正拚命蹬著後腿,嘶鳴著反抗獸醫手裏的注射器—大概是為了免疫要打針。但第二天豬們就安靜下來,閑適地躺在豬圈的屋簷下躲避著太陽。每天開飯時是它們最活躍的時刻,它們一次又一次向手拎泔水桶的飼養員發起衝鋒,被一次次踢回去仍然百折不撓。

學校的大喇叭在每天晚飯時照例響一陣子,除了校園廣播之外,放歌的時候居多。“如果有一天,我老無所依,請把我埋在,埋在那春光裏—”豬們側臥在地上,微微支棱一下耳朵。它們大概聽不懂,也沒想過未來以及老無所依的問題,不然恐怕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也沒法長得這麼富態。“活在當下”四個字用在豬身上大概有諷刺意味,但卻非常寫實。

豬們是幸福的。

自從宣布我為指定錄入員後,很長一段時間,木匠老王也沒來找我。

“現在還太早,等幹不動再說。”老王承諾。想必自己也覺得這件事太縹緲,還是做一個櫃子領一筆錢來得實在。

再後來聽說老王離開Q市,闖蕩大上海去了。“聽說一個月幹好了能弄萬兒八千哩!”老王說。

不知道老王在大上海闖蕩得如何,也不知道哪一天打開家門,會看見他站在門口,找我寫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