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老;老無所依(1)(1 / 3)

我並不經常一個人坐在林中的亭子裏看書。這樣領略孤獨之美的時候多半是和T吵了場惡架,屋子太小,無可轉圜,真正的冤家路窄,低頭不見抬頭見。

好在天氣漸暖,可以遠遁到不遠處的樹林裏去。

可坐的亭子不多,其中大半又被鬧戀愛的青年男女占據,一個坐在另一個大腿上,正著坐之後換倒著坐,倒著坐之後側著坐,一坐大半天—原來熱戀中男青年的腿是不會麻的。雖然亭子上沒掛出“請勿打擾”的牌子,那黏膩熾烈的空氣也讓人不得不退避三舍,像太靠近敞著口的蜂窩煤爐子必定被煙火熏退一樣。

由於資源稀缺,獨占一個涼亭就成了可遇不可求的奢侈享受。一樣都是裏麵原本坐著人,我每次都思忖再三,最後總選擇和老人同亭。

衰老,似乎就是存在感伴隨著生命力一起逐步消失—既不再是目標,也無法構成威脅;既幫不上忙,也擋不了路,讓人真正放了心,可以和諧相處了。除非是子女對父母,因為太近的緣故,反倒不能從容。

坐在一群老頭老太太中間,我與陌生人近距離接觸的局促感總能降到最低。

他們也一樣不以為意,絮絮不止地談論著自己的身體、收入、時代,仿佛我這個人不存在。

人老了自然而然褪色變成背景,說話聲音再響也是背景音,自己都明白沒什麼可避諱的—因為沒人看重的緣故。我常常捧著本書,做心無旁騖的樣子,其實豎起耳朵聽,像聽說評書。

兩列火車遙遙相對開過,相距太遠,兩邊的乘客連對方的樣貌都看不清—利害與情感都相距太遠,各走各的,所以相安無事—我們中間隔著時間的鴻溝呢。

“你現在一個月拿多少退休金?”

“兩千多。”

“那還可以。”

“咳,老孫他們拿得更多。本來是一個單位,我們就算企業。虧了。”

“那你要找呀,老趙他們就一直鬧,鬧到最後不給解決了?”

“我們這群人裏也沒個帶頭的。”

“你得自己去。像我,他敢不給我解決,他敢?按國家政策我哪條不符合?”

“你一個月拿多少?”

“三千。聽說還要漲。”

“漲,按說也應該。昨天去買菜,雞蛋一斤四塊八,豬肉都十七了。”

“咳,其實也夠了,咱們也沒什麼花錢的地方。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把身體養好,這錢可得多領它幾年。我剛上班一個月才十塊錢,過了好些年才漲到十五,白幹了這麼些年,現在可不能虧待了自個兒!”

那邊一拍巴掌,“說得對,老哥哥,咱們得爭取活他個一百歲。”

“照這麼每天活動活動,我看你行。”

兩個老大爺說著起身遛彎,去躬行自己的“百歲退休金計劃”。他們邊走邊長嘯,據說可以吐濁納清、消鬱散積,路邊喜鵲、瓢蟲等紛紛受驚退避。

談論退休金是老人們最喜歡的一個話題,想了多少年這樣不上班隻拿錢的日子,隻有安安穩穩熬到了退休才好指望。都說金錢不是萬能的,它買不回時間,年輕時的疾苦是早已過去了,但金錢也不失為一種最切實的安慰,活一天就當是賺了一天,雖然這逍遙裏尚有很多年輕時想象不到的煩惱。

“我用中藥控製血糖,效果不錯,副作用又小,也不貴;西藥不好,傷身體,傷身體呀。你不試試?”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端坐在亭子一側的條凳上,穿件白背心,手拄著膝蓋,向前探著點兒頭,身邊坐著老太太。

“我每天用兩支胰島素,上午推一支,下午再推一支,血糖控製得很好的,而且這東西一點兒副作用都沒有。”對麵的老頭怡然地說。他穿件體麵的灰襯衫,也是花白頭發,獨自坐在亭子另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