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老;老無所依(1)(3 / 3)

那天從亭邊路過,隻聽一個中氣十足的老年女性擊柱高呼:“兒女要孝順啊,這樣老年人還能活長點兒!”像年輕時希望賺得多,老年時希望活得久—總覺得現實的步子再快也追不上自己的期望,隻能望洋興歎,所以人生根本是悲劇—即便如此也不願謝幕,越到快謝幕的時候越如此。

一個小學二年級的姑娘在敘述自己六一兒童節願望的時候說:“我想像奶奶一樣退休,什麼也不做。”

多麼大眾的理想,都以為老了便可以自在地去做年輕時沒時間做的事—年輕時身不由己,討的是生活;年老時仍然身不由己,討的是性命。年輕人怕未來,年老者沒有未來可以怕,所以轉而怕死亡—人類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不過是在恐懼的指縫裏苦苦掙紮,因此格外努力地作惡或者作樂。

我的奶奶八十八歲,整天坐在床上,有時向我伸出手,擼起層層疊疊的袖子,讓我看她的胳膊:皮貼在骨頭上,薄而起皺的皮膚底下青色扁平的血管縱橫交錯,那不是人類的手臂,是枯樹杈。

“看看。”她說,因為耳朵不好的緣故,聲音總是特別高。“我穿了多少層啊!”她一件一件地掀起衣服,“絨衣、毛衣、秋衣、背心,這都幾月了呀,六月了呀!”最後她解開褲帶,把背心拽出來掀上去,胸前是褐色的幹癟的兩點,乍看也就是兩顆痣,僅有的起伏是肋骨與肋骨之間,讓人馬上想起非洲大草原上的白骨—年輕時也是個鄰裏間出名的美人兒,可惜子女沒有一個得到遺傳。

她咧開嘴,露出光禿禿的牙床,拍著胸部,高聲笑著道:“你看,哪還有啥呀?連媽頭兒都癟了。”我尷尬而好奇地注視著,極力做灑脫的樣子,湊到她耳邊大喊:“八十歲,男女都一樣。”她側著頭聽完,想一下,嗬嗬大笑—盡管被時光的巨獸吮成了人幹兒,幽默感居然還在。

自從鄰家的老張在我爺爺去世時隨了禮,還禮就成了我奶奶念念不忘的一項任務。聽說此人生了病,她就開始常常透過陽台的玻璃窺探隔壁的動靜。終於有一個早晨,老張的家人們開始在院子裏忙活著搭靈棚放哀樂。我的奶奶破例從床上下來,走到窗邊,勾著頭專注地朝下看,接著蹭到櫃子旁,從裏麵抽出兩張人民幣交給我,“快把這錢給人家送去,你爺爺死的時候人家隨過禮呢。”

她終於成功地活過了他,全了禮數,了了心願。

子女們將此事作為笑談,飯後嘻嘻哈哈地聊:“可等到這一天了,嘮叨多少回,總讓我去隔壁他張大爺家看看,‘還活著沒有啊,你爸沒了,人家給過兩百塊錢呢!’”末一句模仿奶奶高亢的喉嚨。“精明著呢,怕那邊死得太晚,行情看漲,兩百塊拿不出手。”“精明什麼呀,聽不清總瞎傳話,上回說舅爺才隨了三十塊份子—”“什麼?”“哈哈,可不是—”我的奶奶從床上支起半個身子,警覺而惶恐地注視著她的一群兒女。

她的黑眼珠褪成淡藍色,白眼珠又像個毛玻璃做成的玻璃球—白內障的緣故,世界隻是一片光亮裏晃動著幾個模糊的身影;她立起頭,努力用那隻稍好的耳朵聽聽他們在說什麼,偶爾聽到一言半語,便努力用自己八十八歲的邏輯連綴成篇,然後四處宣講,講得荒誕了又是兒女們的談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