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舞台、這樣的背景、這樣的群眾演員,不知道什麼樣的人演新郎新娘。
普通人並不常有機會在大場麵裏做主角,不像美國總統可以天天上新聞扮演重要人物,比較隆重的演出場合大概隻有三次:出生、結婚、死亡。前者與後者都不由自己做主,且均形象欠佳;隻有結婚,不但意識清醒狀態巔峰,更可以濃墨重彩,因此非投入地演繹一回不可。
牧師再度登台,剛才不知去哪裏抖擻了一下精神—扮演他的第二男主角。
鋼琴叮咚叮咚地響起來,一個音一個音,單薄而脆弱,《婚禮進行曲》像一個緊張的人喉嚨裏發出的顫音,但畢竟讓其他種種人聲都塵埃落定了。
所有人的頭都向後轉,門打開,一黑一白兩個人攙扶著走進來。新娘是個壯碩的姑娘,方形粉臉,眼睛用黑粗線畫成向上傾斜的菱形,目光炯炯,短脖子,脖子以下是沒傅粉的黑黃膚色,胸部鼓蓬蓬的,但胸與梆硬直豎的婚紗之間還能插入一個手指頭。她如同將被加冕般走過通道,臉上掛著矜持的微笑—神到底在不在並不是她所關心的,她關心的是神的氣氛。
新郎是個瘦高挑兒,塌著肩,微微向前探著一張疙裏疙瘩的長臉,整個兒是個黑色的問號。兩條眉毛擰成個疙瘩,也像是存疑的表情。他的臂彎裏挽著新娘,走起來卻遲遲疑疑的,倒像是新娘拽著他—其實婚禮根本就是女人的事。
“今天,我們在這裏,在主的麵前,為趙弟兄和,請允許我稱呼新娘為李姊妹,舉行婚禮。雖然她還沒有成為我們的教友,但我相信,在趙弟兄的幫助和指引之下,她最終會站到主的這一邊來。”牧師侃侃地說,“現在,為了讓更多新人感受到主的福音,我們也破例,隻要夫妻一方是我們的教友,就可以來這裏,在神的麵前結合,啊,一方就可以。”他按著講台,朝眾人點著頭,語重心長。
神似乎也與時俱進,變得以人為本,可以試聽試吃,但到底有個目的。不像北京某個著名的教堂,外頭牆上貼著告示,告知要成禮的新人們最少提前半年預定,周六日的婚禮每四十分鍾翻一次台,比飯店生意還好做。
中國人一向是最精明的,神伺候起來太麻煩,不如花錢買個神的空氣。披上西式白紗進了西式教堂,骨子裏還是最純正的中國人:除了柴米油鹽生老病死,一切都是虛的。要中國人真心信神比較難,他們還是更習慣信自己,信血緣,信錢,信“活著”。
終於,輪到了“趙弟兄,你確信這個婚姻是上帝所配合,願意承認接納李姊妹為你的妻子嗎?”“我願意。”像是練習過無數次的純熟的回答。
大廳裏的氣氛有一瞬間的異樣,人群似乎被微微打動,善意地屏息靜氣。
“我願意,嘻嘻!”一個響亮的童聲從觀眾席上傳來,隨即突然中斷,大概是被喝止了。
牧師和新人沉著地無動於衷,很有職業操守地繼續演繹著自己的角色。
“現在,交換你們的戒指。”牧師的聲音從高處傳來,每一個音都像是被鄭重抬出來的,不容置疑的語氣裏也有類似於《聖經》文法的美感。
“我要吃冰棍兒,吃冰棍兒,嗯—”童聲突然又響起來,一個大人咬牙切齒的氣聲也清晰可聞,“等會兒,等會兒。別說話,我叫你別說話,你……”隨即抱歉地低下聲去。
“啊!”一個高音響徹教堂,隨即是小孩的哭聲,“我屁股疼,啊,屁股疼!”
不知道是不是被大人掐了一把。
一排坐著的人一個接一個躬身半站起來,像平靜的水麵突然掀起一層浪;一個頭發胡亂紮著的黃臉婦女扯著個邋遢的小女孩穿過人浪往外走,小女孩手刨腳蹬地掙紮著,臉憋得通紅,“打死你!啊!打死你!”她尖叫著踹她母親的小腿。
門在她們身後關上了,仿佛全大廳的人都鬆了一口氣。
“那人說: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以稱她為女人,因為她是從男人身上取出來的。因此,人要離開父母與妻子聯合,二人成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