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勁吹。我們在一條寬敞而敝舊的街道上尋找教堂的身影。
我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藍布裙子和T的本色粗布襯衫,感到非常滿意,正是兩個體麵人在一個體麵場所參加一場體麵活動的合格裝扮。
雖然我們並不是婚禮的主角,也根本不知道要結婚的是誰。
邀請我們來的人我們也不認識,兩天前在海灘上遇到的,彼此也沒問名字。
夏天的夜晚,鄰近城區的海灘嘈雜得像市場。大多數人在吃東西,在高聲說話,在圍成一圈兒看拍賣書畫的熱鬧,中間的主持人手拿電子喇叭高喊:“某某大師的作品,國畫,寒梅圖,尺寸80×60,起拍價十塊,十塊有沒有?有沒有?”
電子感十足的樂聲此起彼伏,是槍打氣球的攤位。人氣蒸騰,像一場熱帶風暴。
燭光周圍唱歌的人影搖搖晃晃:一群女人,邊唱邊跳。一個跪在沙灘上,雙手舉向天,另一個笑著遞給我們一張紙,上麵寫著:“身邊既有這許多的見證,就當背起十架,與主同行。在我們前麵有主帶領,請你不要恐懼戰兢。”
90這是她們的歌詞。
另一頁上是組織簡介,告訴我應該去哪裏拯救我的靈魂。
“主讓我們都充滿喜樂。”女人們七嘴八舌,像站在領唱後麵的合唱團。
“我從前總是抱怨,身體又得了嚴重的病。自從皈依了主,嗬,什麼都變好了。夫妻關係都變好了,本來要離婚的呀。身體也好了,醫院都說沒希望了。主多麼偉大!”她梳著個髻,光頭淨臉兒的,一雙眼睛笑成彎,熱切地注視著我們。
我往T身後挪了挪。被一對一布道的時候,我總是和被推銷時一樣不知所措,不管人家熱情遞給我的是物質還是思想。
此時總是T出場。
T對誰都能披肝瀝膽。對著疲憊冷淡的內科大夫也能絮絮叨叨地說我如何生理期紊亂,如何掉頭發,如何裝了烤瓷牙可能重金屬中毒,請大夫看看究竟該怎麼辦。大夫們總是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對他的天真不可置信;而我總是很慚愧地把他拉出去—他這個人,總以為人家也和他一樣認真,以為這世上什麼都是真的。
“我也參加過家庭聚會的。那種大家坐在一起禱告的。”T說。
此話一出口便引起讚歎,T馬上成了半個自己人。
“來和我們一起讚美主吧,你的心裏也會充滿喜樂!”“發髻”熱切地看著T,T看著手裏的歌詞—“我最愛唱主的歌,愛唱主的歌;心歡喜啊靈快樂,靈啊靈快樂。唱得烏雲全消散,唱得重擔全交托,唱到聖靈來澆灌,我的心哪不再渴,我的心哪不再渴。”
人家是未成曲調先有情,T是囁嚅了半天也找不到曲調,於是窘笑著把頭往我肩膀上撞一下。
我們走遠的時候還聽見她們在唱:“唱得試煉能忍受,唱得仇敵能勝過,唱得天父更喜樂,恩惠慈愛隨著我。”
像海浪,衝上來,又衝上來,一波又一波,綿延不斷。
我很詫異這歌的中式腔調,聽起來和當下流行的“新民歌”似乎有著某種血緣關係—聖詩也像麥當勞一樣被本土化了?
兩天之後我們走在了去教堂的路上。
因為那天夜裏分手時,“發髻”說:“周日教堂有一個婚禮哪,太美好了,一定要來看看啊!”她的眼睛裏長出手來熱情地拉住我們,鐵石心腸也難於拒絕。
路是新拓寬的,露出兩邊低矮斑駁的老樓,越過樓頂能看到豎立在晴空裏的白十字架。教堂是個高大的新建築,鋁合金門窗,嵌著流行過一陣子的綠玻璃,牆麵滿貼著亮麵長條白瓷磚,在這片街區很有些鶴立雞群,雖然有些地方掉了磚,露出灰色的水泥牆麵。一個土豆膚色的小男孩,趿拉著涼鞋,站在台階上撒尿。一個花白頭發的老太太,一副骨頭架子套在暗淡敝舊的衣服裏,嘟囔著緊走幾步過去拽住那孩子,但還是等他尿完,又檢視一下,若無其事地帶著他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