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一個婚禮(1)(2 / 2)

我和T小心地邁過台階上的蜿蜒,進入教堂。

足有三層樓高的前廳很是空曠,通往大廳的木門虛掩著,裏頭隱約傳來被麥克風擴大的聲音。心裏有點兒異樣,像是開大會遲到了,或者電影開場一陣子才趕來,又或者上學誤了點。

偌大個廳裏隻放著一張帶抽屜的辦公桌,老款式,舊黃色,案頭放著一摞小冊子;桌子後頭隻坐著一個人,禿頂。

“第一次來嗎?”他站起來問。

對陌生人,我是從來不好意思不禮貌的,於是乖乖過去應答。T倒是借機金蟬脫殼,一閃身溜了。我聽見門裏嗡嗡的聲響,怕是婚禮早已開始了,心裏著急。

“知道上帝不?”對麵的禿頂還在很盡職地詢問。“他是唯一的神。”他打開小冊子。“我們的世界都是他創造的。你和我,”他看我一眼,“也都是他創造的。呼求主,你必得救。”

如果真有上帝,我隻希望能快快脫身。

又一個人東張西望遲疑地走進來,禿頂像機警的犬發現新獵物,五官都往上一豎。

我鬆一口氣,上帝顯靈。於是立即很識趣地起身讓出椅子,禿頂冷淡地對我點點頭,講了半天,他大概也看出我實在不是個可造之材,悟性有限,不值得多浪費時間爭取,隻好任由其自行墮落去了。

推開一扇木門,隻覺得一股人氣蓬然而出。背後還聽見那禿頂很耐心的聲音說:“第一次來?知道上帝不?”微弱的聲音像水上漂浮的草葉子一樣被群眾的聲潮推遠了。

台上的牧師特別小—因為遠的緣故,模糊看出是個中年人,頭發稀疏,亮晶晶的黃臉,大概是因為出了汗。

牧師正對著麥克風放牧他的羊群。

羊群裏以老人居多,順手帶來的兒童看上去不知怎麼也像是老人;並沒有破衣爛衫,可看上去就是一片襤褸的灰;衣領裏探出一個個多皺的麵孔,灰黃膚色;很多花白的頭頂。他們都非常瘦,衣服穿在身上像掛在衣架子上。手裏捧著打開的書本,佝僂著腰,下巴向前探著,瞘在皺紋裏的眼睛裏沒有光。茫茫的聲音充滿整個大廳,陽光透過兩側的大綠玻璃窗射進來,光柱裏飛騰著細小的灰。

一群苦難、溫馴而無意識的動物—羊。

真正的草根,還不是公園草坪上精心澆灌修剪的草,是窮鄉僻壤上的雜草,東一蓬西一蓬,雜遝參差,頂著太陽,蓋著浮土,成為幹枯的灰黃色。

最沒有依傍的一群,最需要找個依傍。找到了就很安心,有一種坐在人群裏隨波逐流的安全感。

越是簡單的人,越是需要被給予簡單的是非、簡單的安排;攥住這樣的安排,就像在茫茫海麵上抓住了一片木板,總算是有了個依傍。

真正的獨立是一個人在無邊的深海裏遊泳,對體力與精神都是巨大的消耗。

“今天的禮拜就結束了。回家好好讀主禱文啊,不要再錯了啊,再錯了被我聽見要到前麵來領讀啊。”牧師故意用輕鬆的語調說,台下並沒有人笑。“要沒事的話咱們就都留一下啊,”他抬手看了下表,“十點半,一對男女要在主的麵前結為夫妻,是很神聖的啊。”

原本是一整塊灰黃色的人群開始搖動,向四下散開,像土。一個土色的小孩,頂著大腦袋搖晃著衝過過道,一個大些的在後頭追,一個老太太提著塑料籃子在後麵喊:“跑什麼跑,還跑,你個王八犢子再跑看不摔死你!”另一邊,穿件尼龍黑花襯衫的婦女操著大嗓門喊:“你啥時候來的?上回不說請吃飯嗎?啥時候哇?等二零一二世界末日啊?”順著她喊的方向能看見一個五十開外的男人,微微弓著腰,虛虛地微笑著,露出長門牙。

到處是人,人聲、人事。想起當地人常用的一個詞—“撲騰撲騰的”,真是傳神。

在一片混亂裏,我看到T招手,於是擠了過去。兩人站在一起探頭探腦地尋找前排有沒有空位。“沒了,”T說,“都被人捷足先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