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漁民和船(3 / 3)

因為秋天要下海打撈海紅和牡蠣的緣故,或者常常需要站在齊胸深的水裏拖船下錨,這裏的漁民不論男女,常穿著一種肥大的棕黃橡膠背帶褲,黑高筒雨靴,脖子上圍著褪色的紫紅帶穗子方圍巾,肩上披件老粗布藍棉襖,風吹日曬退了色,表麵上泛起一層鹽花兒白,每一條皺褶都充滿雕塑感。

每個下午,我們幾乎都會遇到那個女人或者她丈夫,把幾個裝滿海紅或者牡蠣的編織袋拎上一輛退色的紅拖拉機,車上塑料袋裏還有半張餅和榨菜疙瘩,旁邊放著款式古老的塑料殼暖水壺—他們捕撈貝類的時間一般是從早上九點到下午三點,吃飯是在海上,就著風,以及零下十幾度的氣溫。

盡管常常見麵,我們還幫女人推過陷進沙灘裏的破拖拉機,但彼此之間仍然談不上熟悉。就像我前麵說的,他們不喜歡攀談,彼此之間的話也少。

我聽到過的唯一一次,是男人站在船上,把無用的海貨,比如海葵、海星、鮁魚之類用舀子撇出去扔了,上百隻海鷗尖叫著在四周徘徊,如同被龍卷風卷到空中的紙片,女人站在岸上罵:“還有海參呢就扔?這敗家爺們兒!”邊說邊撅在淺灘上撿,然後攤開手,“看看這不是?可貴著呢!”手掌裏躺著幾根灰綠色肉條兒,毛蟲似的。男人始終沒說話。海鷗落在不遠處的沙洲上,靜靜窺伺著。

休漁期已經結束,他們和別的漁民一樣整修漁船,按照貼在船幫上的通知要求,繳納各種管理費,辦理各類證件。“現在出去也沒魚,總要再過個十天二十天左右才行。”一個剛從海裏把自家漁船拖上來的男人冷著臉說,另一個過去幫他再往上拉一把,然後在沙灘上下錨。

旁邊一條已經下海的船上坐著一個年輕人,蓬著頭發,低頭抽一根煙,頭埋在兩腿中間,紋絲不動地跟著海浪起伏。

本地報紙上用整個版麵報道過一則消息:捕魚季節到來之後,本地漁民和鄰近的外省漁民因為爭奪盛產皮皮蝦的捕撈區,相約在海上集體開戰,幾十條漁船迎麵互撞,風大浪高,彤雲密布,那情形寫得像甲午海戰一樣精彩。最後的結果是船毀人亡,坐牢的坐牢,逃亡的逃亡—精彩原始得不像現代社會發生的故事。

現在,沙灘上縱橫著纜繩、拖拉機履帶,以及漁船狹窄的船底劃過的痕跡,淺水裏扔著破漁網和浮漂,再往裏還半漂著漁民順手扔進去的油漆桶,油漆一圈一圈擴散在海上。

海灘背後,高檔公寓樓正拔地而起,這片海灘據說也要被整治為更為標準的旅遊區,不知道屆時漁船是否還有存身之地。對此,漁民們視而不見,他們在修整自己的船。

漁民的生活,就是這樣在每一個春季蘇醒。雖然這蘇醒不過是對悠遠生活的一種重複,但它那麼粗糲、嚴酷、混亂,那麼前途未卜,總之,那麼無情,又那麼動人。

本地報紙上還刊登過一則圖片新聞:新蓋的小區,刷成粉黃的六層樓房,圍欄外的水泥地上用白線畫出一個接一個的車位,車位裏停著的不是車,而是幾十條斑駁的舊漁船。圖片下麵的說明指出,漁村加緊了城鎮化進程,漁民住進了有暖氣煤氣的新樓房,他們中的大部分已經不再靠打魚為生,但仍然保留著自己的船。

我一相情願地覺得,這或許是他們表達感情的方式,沉默而且浪漫。

過了不到半年,我和T再到當初遇到楊老大的小海灣,倒不是為了打官司,而是要去找海星。

轉來轉去,找不到當初的地標,一打聽,才確定這裏已經被迅速地改建成一座水泥遊船碼頭,停著整齊劃一的玻璃鋼船。原來散漫的漁船都被驅散了,不知停往何處。

也不知道楊老大的官司結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