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船的時候我曾狠狠地講了價錢,從每人八十元講到四十元。楊老大頗為爽快,但四十元有四十元的轉法兒,柴油價錢漲得那麼快,兜太大圈子是會賠錢的。
“以後你們要打官司、谘詢法律,找我。”下船時,楊老大聲音洪亮地朝我們喊。
在這富於浪漫主義的環境裏,漁民們堅守著最現實主義的生存態度。“悲天憫人”這四個字全無分量,因為對於生存而言似乎全然無益。
和楊老大們通身曬成的結實的“漁民紫”相比,我和T的“都市白”臃腫蒼白,像兩頭軟弱無能的家畜。
整整一個秋天,除了十一月出海收獲扇貝和海參以外,漁船都拴在齊腰深的海水裏隨風起伏,船舷兩側依次整齊地落滿海鷗,朝向和姿勢幾乎完全相同,是一隊即將出海的士兵。
深秋豔陽高照的日子裏,漁民們用拖拉機往岸上拖船,棱形船底破開細沙滑行,金色的沙子像海浪一樣朝兩邊破開。我曾經追著他們拍照片—造出這樣完美的船真是個奇跡。船老大們忙自己的,有時彼此呼喊兩句,當我不存在。
當泊在淺灘的漁船依次被拖上岸,就表示冬天的來臨。夏天的時候是休漁期,禁止漁船出海。一年到頭,漁船躺在岸上的時間總比下水的時間長—或者他們出海的時候我們仍然在睡覺?
固定漁船們的粗尼龍繩上生了綠苔,長出了成串兒的海紅,又小又黑的錐形,瓜子兒一樣。沙灘上埋著簡易的錨,用鋼筋焊成一個“丁”字形,抓進沙地裏。
在Q市,能遊泳的日子相當短暫,那時我們需要沿著沙灘走很遠,才能避免在水下被纜繩絆倒。
開春之後,海水變得躁動混濁,欲望一樣不可阻擋,浸沒了大半個沙灘。
沙灘突然熱鬧起來了,木頭漁船刷上了新油漆,上半部是密實的天藍,下半部分是濃稠的紫紅,在灰暗的海水上閃閃發光—天才的配色,起源非常神秘。
顏色之外,這裏的木船擁有世界上最完美的曲線,船舷的每一條木板都如同舞蹈演員伸出的肢體,凝固著肌肉的張力。
“這部分叫什麼?”我指著船頭正下方戳進沙地的突起,扁片狀,像一條魚的腹部。
“龍骨。”正用錘子敲打船幫、修補裂縫的漁民頭也不抬地說。
“這部分呢?”我又指著船頭正中號角形的一截木柱子。
“蒙頭(音:meng tou)。”他眯縫起一隻眼睛打量那裂縫。
“什麼?”
沒有回答。
我站在一邊,不死心。
“哪個meng?”我追問。
“好了嗎?”漁民停下手裏的錘子,粗聲喊。
“沒有。”另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從船艙裏傳出來。轉過去才發覺沙灘上有一堆刨花,有人蹲在艙裏給船底換新木板。
漁民們似乎用不帶絲毫感情色彩的態度對待自己的船,與這種工具緊密相連的是如礁石般裸露嚴酷的生活,程式化的禮貌在這種生活裏沒有分量,觀光客式的無知更完全無須敷衍。
風大,帶著海上的濕氣和陸上的黃沙,漁民在風裏斜叼著煙卷兒敲打他們各自的船,話說得很少,一張嘴話就被海風吹散了,因此說話時也有沉默之感。這裏的漁民被風吹得麵色粗糙紫黑,臉上見棱見角,皺紋都是刀劈斧砍般的直線條,表情凝固,很少笑;頭發因為海風裏鹽分侵蝕的緣故,毫無光澤地膠著成一體,盤曲為深灰色的一坨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