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是自己的作品,所以不知道究竟站在哪層台階上,離登堂入室還有多遠。
談錢是庸俗,熱衷“生前身後名”就不是?
金幣落袋聲聽在耳朵裏是玷辱,掌聲就不是?
一樣迷信,信“藝術”信“崇高”就例外了?
(十一)此後老張的消息是通過當地報紙陸續傳來的,他在Q市是個新聞人物—老張被“學會感恩,懂得珍惜”大型主題活動感召,連夜整理這些年給予他幫助的好人的名單。
老張堅持常年義務為俄羅斯遊客畫像,之後經過整理複印,贈送給他們,被遊客譽為“傳播中俄人民友誼的文化使者”,俄駐北京官員安德烈及其夫人馬麗娜曾專程赴Q市看望他,並在俄羅斯《語言報》上撰文《心靈與智慧》,稱他是“隻為奉獻而不求索取的人”。
老張要把自己的作品獻給“感動全省年度人物”。老張前往患病女孩圖書簽售現場,送來一幅書法作品“拚搏生命求有壯為,豪情少年著書留世”,並說:“我們一樣都有著被病魔摧殘的身體,但是她沒有悲觀,沒有絲毫的頹廢,而是依靠頑強的毅力在病中寫下十八萬字的書,這種精神值得很多人學習。”老張給報社寫信,痛斥騙子以幫他買藥治病的借口騙走了他買飯票的三百元錢,“真沒想到他會騙我這樣一個孤苦無依的殘疾人,太讓人心寒了!”老張作為“為老人送福,用愛心填空”暖巢行動的空巢老人,當了一次市民誌願者獻愛心的合適對象。……
全是主題最明確最善意的報道:勵誌、呼喚愛心、號召感恩、宣傳奉獻、譴責欺騙。正是能貼在一個身殘誌堅的人身上的最恰當的標簽。
難怪叫平麵媒體,上麵的報道都是平麵化的。千萬別抱幻想,以為還能在媒體上看到記者們心裏真實的第一感受—那往往太不正經,因而在第一時間被自覺自願地自斃了,宣傳的第一要務是正確。最簡單最保險的正確,就是一再重複多數人的話。開頭有點不習慣,多說幾遍也就以為是自己的了。
最近一次看到有關老張的報道,大意是說,曾經開餐館的夫婦決定轉行從事文化教育事業,願意幫老張開畫院,盡管“目前所能提供的場地還比較簡陋,就是原來開餐廳用的兩個大廳,加起來大約有兩百平方米”;而老張則在實地考察之後表示:“隻要是做好事,他就不怕奔波勞累,不過合作開班授課的細節還要進一步協商。希望能有更多熱心人加入進來,早日把理想中的世界博愛繪畫園辦起來。”有人願意信仰老張,雖然不是李春平。
我像個無惡意的閑人,抄著手,遠遠看著他們高高興興地忙碌。
無論如何,似乎可以說老張是幸福的,幸福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在某個時間點,他接受了某種概念,諸如“不白來世界一回,人生為理想而拚搏”之類,整個人生從此鎖定在這一點,像個虔誠的教徒,格局定在這兒,從此再沒懷疑過。
什麼是幸福?幸福的根基就是不懷疑—不懷疑自己,不懷疑人類,不懷疑既定世界觀,不懷疑頭腦中的概念、手上的所作所為,不懷疑書上的知識、肩上的擔子,不懷疑枕邊人、鍋中肉,不懷疑過去和未來,不懷疑世界截然分黑白兩麵其中全無交集,不懷疑諸如“美好”“奮鬥”“意義”“價值”這類表麵上確鑿無疑的詞語是否掩蓋著另一種麵目。總之,頭腦裏有隻停擺的表,人就停滯在那個時空,任時光匆匆流過,我隻在乎你—近似幻覺。
一旦有一天,不知哪陣風吹來一顆懷疑的種子落到心裏—隻要有這麼一顆種子,它產生的發達根係很快讓人心裏那點兒既定事實土崩瓦解四分五裂。從此,什麼都不純粹了。
我不記得自己從哪天起開始不信仰幸福了,似乎是隱居之後的某一天,發覺了每一種美好概念的背後都跟著鬼鬼祟祟的煩惱的影子—聖人不死,大盜不止;美好不死,煩惱不止。換人、換地兒、換衣服、換活法,全無從擺脫,舉一反三觸類旁通。從此不用再伸長胳膊往遠夠了,不同的隻是形式,相同的是本質。
所以說,平淡是真。
不信仰就不信仰吧,反正我對“信仰”這個詞也沒太多眷戀—“信仰”和“迷信”就像是一個人的倆名字。
“迷信”不是貶義詞,“著迷似的相信、信賴”,含貶義嗎?
本質上都屬於催眠,功能是讓人不那麼孤單害怕不知道往哪兒走。
人類非要把每個相同的意思都造出兩個感情色彩相反的詞,一個褒一個貶,用以分清敵我,我覺得是個陰謀,叫局限性也可。
絢爛歸於泡影,繁華成了雲煙。
天地靜穆,隻有一輪明月高懸夜空。
也沒什麼。
早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