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也被填了,也被汙染了。”我的親戚酒至半酣,臉紅脖子粗地敘述著。
據說老張當年愛上一個跟他學畫的女學生,人很漂亮,追求當然未果,於是老張站在一個高坡上放聲大哭,周圍圍著一群看熱鬧的人。
他,自始至終與大眾脫節。他看到的,人家看不到,人家都能看到的,他看不到,隻好百年孤獨。
又聽說他因為畫畫被宣傳,所以養老院讓他白住了。廠工會過年過節慰問個老職工什麼的還給拎點兒油啊麵啊的,照例要聽他發發牢騷,提提要求,又是他自己堆在小屋裏的畫被偷了要進行搶救性保護,又是他要給誰誰寄材料辦畫院。
“煩死了,”親戚皺著眉,“就不能沾,一沾上甩都甩不掉。原來我在工會他淨給我找麻煩了,可躲開了,多一眼都不願意看他!”
我說我想去看看。親戚瞪大眼睛說:“他有病,你不是也有病吧?我可不跟你去,我打心裏煩他,光索取了就沒奉獻過。他在我們廠的時候什麼都不幹,吊兒郎當,就弄他那幾張破畫兒,弄完還不賣,還得給他開工資養著他,還得給他報銷藥費,他光花工人幹活賺的辛苦錢了,嘿,最後他還一肚子牢騷!他給社會作什麼貢獻了?甭唱高調,人人把自己先照顧好了就是對社會最大的貢獻。連自己都養活不了還他媽博愛呢!狗屁藝術吧!”說著自己也樂了,不明白自己怎麼這麼激憤。
勸阻未果,最後他說:“你別說你的名字啊!要是他還記著呢?回頭保不準來找我。可能記不住,但萬一呢?你最好說個假名。千萬別提我啊,聽見沒有?
哎呀你可不知道他那電話,得一個接一個。過年我還總收到他給寄來的小卡片什麼的,還要送我畫,卡片我沒回過,畫兒我可不敢要,你是不知道這個人多麻煩—”“要不說你傻呢?畫可能還值錢。”親戚的老婆插嘴。
“拉倒吧!一會兒要資料一會兒要複印,你幫他幹?再說他那畫,有人要嗎?
賣給誰啊?不過,也難說啊,據說還被美術館收藏過。”
“要不說你不懂呢?”他老婆橫了他一眼。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非要去看老張,天熱,路又遠。
也許是被他對著大海痛哭那場戲打動?還是,因為我沒想到自己竟然也走上了相似的路,滿懷好奇和不安,渴望看看那個世界的人能活成什麼樣?看看一個人心無旁騖地修煉了這麼久有沒有什麼結果?這條路虛無而寂寞,相知者少,圍觀者多,說內心沒有焦慮和恐懼—那是強作鎮靜。結果去了才知道不是同路,他樂意為某個“真理”獻身,大躍進似的。
毛姆說過,這世界上有些人聽到了上帝的點名,隻有一部分人敢於站出來應答;就是這一小部分人裏,能不辱使命的也是少數。大部分人艱難困苦卻一事無成,成為笑柄—上帝也有不厚道的時候。你以為自己被選中了,其實沒有,是逗你玩兒,你的虔誠勤奮堅貞吃苦全沒用,你成了個醜角,辛酸的鬧劇,孔乙己式的。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人人如此。
誰也別嘲笑誰,笑也是五十步笑百步。
(十)老張沒認出我,但記住了T的手機號碼。於是T接到了他的電話:“你們什麼時候再來?昨天我等了一天,怎麼沒給我打電話?”T支支吾吾說有事。
他說:“那明天。上午下午?”T隻好說明天也有事。
“後天?”“後天也不行。這樣吧,有空我給您打電話。我什麼時候有空?
難說啊。材料?材料還在我手裏。好好,一定一定。”
T放下電話,一臉怨色。
老張的電話隔三差五打來。“你們什麼時候來?一定要來啊,我還有作品要送給你們呢!什麼?要回北京啊?那一定要把我的材料交給李春平!”像追債。
“怎麼樣?我說什麼來著?這種人你就不能惹。”我的親戚說。
T看到他的電話號碼就發怵,後來幹脆不接,按成靜音。又過了很久,終於消停了。我們如擺脫追蹤似的總算鬆了一口氣。
老張的那遝材料,我原本打算看看,於是放在櫃子裏,搬家時終於不見了去向,也不感到內疚,隻對其中的一幅畫有印象:一個兒童在畫畫,兒童變成了少年,還在畫;變成青年,還在畫;變成個老頭兒,還在畫,對著麵鏡子,鏡子背後出來一具骷髏,穿著燕尾服帶著禮帽,齜著牙,手裏舉著一束鮮花,大概是死後最終得到認可,功成名就之意—標題叫“大師”。
即便生前命運多舛,死後也能進入廟堂—東方凡·高,原來是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