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東方凡·高(二)(1 / 3)

在老張的世界裏,物質和精神勢不兩立,奉獻和索取怒目相向,跟他提錢就是玷辱了他的靈魂。

但他也抱怨,像古代文人士大夫發幽怨之氣:“孤殘之士,舍命作畫;鬥陋狹室,寄人籬下;幾十年來,漂泊動蕩,一片秋葉。”他一直是高尚的、無畏的,高尚而無畏地探索藝術之路,至於生計問題—總之,都是社會的錯。

走到大門口,大門被關上了,一群老人扇麵形坐著或站著觀望,一個臉部歪斜的胖大年輕人一邊指著外頭,破口大罵:“你,等著。我打死你!”一邊團團亂轉地在院子裏低頭尋找,一矬身抄起了半塊磚頭。

門外一個邋遢的中年人,背心摟在腋下,露著半個醬黃色肚子,斜眼看著裏麵,說:“來呀孫子,不來我×你媽!”

裏麵的年輕人發出一聲吼叫—那聲音似乎也是歪的—跳著腳衝上鐵門,拚命搖晃,一邊手腳並用地往上爬。有人在旁喊:“下來,下來,摔著了!”有人對外頭那中年人喊:“你跟他較什麼勁,他腦子有毛病,殺了人也不犯法!還不別處躲躲去?”

一片喧鬧之中,老張也走出來看熱鬧,“你看看。這些人都沒文化,素質低,天天鬧。這環境,真是沒辦法。”他皺著眉頭歎氣。

(八)我們的確有要事。

我們的要事就是去一家遠近聞名的包子鋪吃包子。我奇怪包子皮怎麼不是發麵的,又韌又硬,咬牛皮似的,吃下去不消化,胃裏堵得慌。

“跟你想象的不一樣。”T嘴裏含著包子。

他總是這麼直接。我的偽善良、偽禮貌、偽道德、偽文藝、偽隨和、偽愛心,對這個世界的偽好奇心、偽探索精神,都逃不過他的法眼。事實是自由散漫高於一切,什麼理由也不能讓我殺身成仁。

可是,老遠來一趟,本以為會看見什麼?一個孤獨的英雄?一個語出驚人令人汗毛森立的大師?覺悟?同道中人?還是為藝術殉道的典型?

我笑,“幸好他沒認出我。”

老張在院子裏站著,剛下過雨,土地長著雜草,平房磚牆上長著青苔,他背後綠色的木門開著,裏麵粗糙的水泥地上立著畫板,畫著一個女的,顏色混沌。

我那時就是一小孩兒,高度也就到他腰,所以覺得他高,闖進他的屋子,大模大樣看他的畫,認為他有一點兒與眾不同。

“我不喜歡你,”我聽見他說,“缺乏一個女孩子的溫柔。”

“我還不喜歡你呢!你,和你那些破畫一樣,難看死了!”我聽見我自己響亮地對答。

老張微微一笑,“你不懂,沒人懂。以後你們就會知道,我是東方的凡·高。”

他用知識的不對等打敗了我,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誰是凡·高,隻覺得他的神情裏有種宗教般的驕傲,對我的譏諷不屑一顧。

“你才不是呢。你是個廢物,什麼也不會幹,就會畫沒人看的破畫,呸!”

我朝地下吐了一口唾沫,憤憤地揚長而去,為不知道誰是凡·高而羞憤不已。

老年公寓裏的老張和二十年前工廠院子裏的差不多,除了頭發白了,臉上多了悲憤委屈之外沒什麼變化,還是那麼用力,聲音還是那麼洪亮,還是堅持他凡·高附體的身份—那時候比現在多的,也就是一個未來,未來的多種可能性。

一輩子,已經快過去了。

我有個親戚和老張在同一個工廠上班,小時候把我帶去玩兒,碰見了老張,有了那麼一次對話。

我很詫異自己幼年時的刻薄—對一個夢想當大師的人說他的畫爛,對一個搞藝術的人說他其實是廢物。戳人要戳痛處,不知道我是跟誰學的,難道是與生俱來?

(九)我去看老張並不是為了鑒賞他的窘境,這點值得自我安慰,我雖然是庸人,但還不算是小人。隻是某天飯桌上又遇到了親戚,從碼頭可能要搬遷說起,一直說到老張身上。

“當年要在市區海邊修碼頭,我們都高興啊,說是從此以後吃魚吃蝦又便宜又方便。謔,好,都被發動去義務勞動,我和我爸還去扛過沙子呢,那汗出的!

我媽在家給大家煮紫菜蛋花湯用扁擔扛過去,見誰給誰盛,不要錢。大家都熱火朝天,隻有老張,跟瘋了似的給政府寫信,寫完給市裏的寫給省裏,說不能這麼幹,說海邊被毀了就毀了,再也恢複不了了。他說話算個屁?碼頭還是按計劃建起來了,比計劃還快。現在港務局那棟辦公樓起來有三層高的時候,老張一個人跑到海邊,對著工地放聲大哭。我們都瞅著他樂,當他是個瘋子。那年頭,誰知道什麼環保啊?他可不是瘋了嗎?等大船一來,全傻眼了,哪有魚啊蝦啊的,全他媽是煤!被蒙了!海裏又是煤又是油,水都黑了。這才過二十幾年,又要生態了旅遊了,碼頭又要搬遷,得花多少錢啊?證明老張當年說得對唄。對也白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