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東方凡·高(一)(2)(1 / 2)

與床邊窗子相對的另一頭地上,一輪黃色圓月從一塊畫板背後探出來,照著下麵一個拉著小提琴的外國美男,他腳下的十字架前,一個圍著頭巾的外國老婦就著燭光蹲在墓前哀悼。後麵跟著露出一排參差的人頭,一排想象出來的外國人奇異地站在老張的屋子裏-站在一張敝舊的桌子旁邊,桌子上摞著幾個鋁飯盒,上層盒子裏裝著半個幹饅頭,下頭盒子裏露著大蔥葉子,旁邊是舊暖壺,掉了瓷的搪瓷缸子,醬油瓶子,一摞舊雜誌,看不出本色的破布,桌子抽屜拉開著,裏麵無數零碎的瓶罐-陶醉在想象的悲哀之中。

後來我們從老張的作品相冊裏看見了這幅完整的畫,有一麵牆那麼寬,半間房那麼高。畫著月夜的一群人在十字架前默哀-審美化的悲傷,戲劇化的人物-言情劇,或者說,言情正劇。這隻是老張《戰爭·和平·博愛》係列中的一幅。他還畫了許多這樣的場景,這樣的人物:一個頭戴鋼盔的外國小男孩拄著拐,白裙子外國小女孩裝著假肢手捧白鴿子,月光下戴著鋼盔的外國士兵……一張又一張,翻過去全是外國人,各種顏色,各種尺寸-他想象中的世界。

他“頓悟”前的作品也有:一輛車沿著條崎嶇山路前行,車鬥裏一群羊不安地站著,朝後回望;掛起漁網升起炊煙的村落;空曠海邊披著半透明的白雨披的小姑娘,抿著嘴,仰臉望向遠方;月夜看瓜人,守著盞如豆燭光吹笛子;也有自畫像,是他自己坐在一個海螺殼裏搖著蒲扇看書,周圍放著痰盂、蠟燭、板凳、暖瓶之類,還有隻逡巡不去的老鼠,自題為《蝸居記》。

不是驚心動魄的大作品,但到底是從較為堅實的土壤裏生長出來的,於作者有根基,與觀者有瓜葛。

“悟道”之後,老張很少再畫這些,就像一個人突然放棄母語,改用世界語寫外國故事,全是宏大主題,拯救地球之類的,希望借此一舉拿下諾貝爾文學獎。

(五)“我很想去歐洲看看,但以我的條件根本去不了。”

不賣畫就沒有錢,沒有錢就隻能一動不動地困在這間小屋子裏,這間屋子還是養老院義務提供的,其實人家暗地裏也未嚐不後悔:屋子住得邋遢,諸多要求又難以一一滿足。

老張很久沒作畫了,《戰爭·和平·博愛》落滿塵埃,一摸一手土。“你看這地方,哪兒施展得開?”

老張困獸一樣在這間屋子裏活著,他的能量、眼界和精神也是困獸,為肉體所圈禁。現在我努力地回憶他的語言、他的語調,但發覺自己很難把它們還原。

老張和他的畫,讓人想起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電影:最正確的題目,最正統的表達,狹窄直白的道德觀念不容置疑。但那時最嚴肅的電影,現在人看到也會發笑,因為裏麵有太多的時代的局限。達·芬奇的畫當然也有時代印記,但具有時代感和過時,完全是兩碼事。

(六)三番兩次,老張中斷談話,灼灼地瞪著我們,“不對,你們不是來看看,你們有目的!你們到底是幹什麼的?”

因為得知我們是北京來的,堅信我們“有背景”,他一定要把自己整理的材料送給我們一袋子。全是A4複印紙,厚厚一遝,裏麵除了個人介紹之外,更有他的夢想。

這是一個全民夢想的時代,不管什麼人什麼事,隻要和“夢想”倆字聯係到一起,就立即引發無數人淚奔,像集體踩上電門、突發癔症似的。

老張的夢想是“在海濱創辦一個‘世界博愛繪畫園’,我要為全世界熱愛繪畫的人們提供一個教學、交流的場所,讓更多的外國友人愛上這裏”。

當然,這一切,都是義務的-藝術不能和錢有瓜葛,否則即是墮落。他希望自己的作品將來能懸掛在“世界博愛繪畫園”裏傳世,但似乎也有難度。

“我要求廠子保護我的房子,保護我的作品,有一部分失竊了,要追回,實在不行我要起訴。”老張憤憤地說起他囤在從前工廠小屋的畫,裏麵又潮濕,屋子又漏雨,說來說去都是藝術之殤。

我們忙表示自己能力有限,既沒有錢,也沒有場地。“不讓你們出錢。”老張說,“你們,能找到李春平吧?把我的材料交給李春平,請他來捐獻。他不是最熱心公益的有錢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