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東方凡·高(一)(1)(1 / 2)

不管電視上把老年公寓表現得多麼春意融融,現實中它也不是什麼讓人愉快的地方。

我們還是走進去了:國道邊上一帶平房,院子裏鋪的水泥地不太平,一個圓形水泥大花壇正對著門口,花壇上貼著白長條瓷磚—像鄉鎮工廠。

(一)“我們找老張,會畫畫的那個。”

一個中年女人沒再問什麼,無疑是司空見慣,甩著手帶我們朝走廊盡頭走去,拐進另一個院落,院子裏有幾個老態龍鍾的人坐著,皮膚鬆弛下垂成多層弧形,像被掏空的麵袋子—人越老越像皮囊—遲緩地看著我們。

“張老師,有人找!”她側身站在一扇綠油漆木門旁,用手砸了砸門,衝著屋裏喊,不等回音就轉身離開了。

這間屋子像個洞穴,一堆陳舊的棕黑色畫板參差地靠在牆上,隻留出一條狹窄的過道,一扇半掩著窗簾的小窗透過些白光,把屋子裏其餘的一切都掩在黑暗裏—像倫勃朗的畫,但倫勃朗的畫裏沒有不潔,也沒有人體的汗餿味和食物發酵後的酸腐氣。

一個人形從暗影裏站起來,逆著光,隻看見個輪廓,歪著肩,頭發淩亂。

“你們是—”人形開口說話,走到門口,迷蒙的陽光照亮一張馬鞍形臉,戴著巨大的黑框眼鏡,鏡片後的眼珠鋼蛋似的,突兀強烈地瞪著我們,嘴角朝下撇成一道剛性的弧線。身上穿件灰黃的跨欄背心,估計原本的底色應該是白,露著兩個結實的黃膀子。腰裏紮根布帶係住破舊的黑褲子,一條腿拖在後麵,鞋帶一直向上纏繞到小腿,綁住一截凍瘡色的毛線褲腿。看不出年齡,隻能從花白頭發推斷出是個老人。

我們忙說自己是慕名而來,因為聽說他是個有個性有經曆的畫家。他顯然很高興,忙著讓座,又給我們拿相冊,指著照片說誰誰也來看望過他,誰誰采訪過他,又拿出登著他照片的報紙說其實還有,隻是找起來麻煩。靠窗邊是張床,床下床上堆滿舊報紙,都是他幾十年的收藏,不知道他怎麼睡覺,也許就睡在報紙上。

(二)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的經曆,腿的殘疾也是個傳奇,據說父輩是富戶,他是正妻所生的唯一男丁,因此被父親的妻妾買通了醫生借診病之機有意弄殘。

他從小喜歡畫畫,報考中央美院未果,據猜測是因為腿的原因。

好在他有些天分,又肯吃苦,有幅木版畫被國家美術館收藏:一對健壯少女在月下站崗,一個戳槍而立,一個舉槍蹲踞著朝畫外瞄準,頭頂上是蒼綠鬆枝和一大輪霧黃的圓月。人物和景物都是某個年代最主流的內容和色彩,但那圓月和人物之間,留著大片大片青綠的夜空,隱著波濤般回旋奔湧的木紋,很有些風雲寥廓碧空萬裏的疏朗。這樣潔淨的夜晚,這樣舒爽的空氣,即便是站崗,似乎也有了種清凜的詩意。

憑著這點與眾不同,他成了區文化館館員,常去小漁村寫生。大暴雨,電閃雷鳴,黑雲翻滾,一路上空曠得像鬼城,隻有他頂著風,騎著自行車去海邊看風暴。風大,騎不動,整個人彎成一張弓定格在風裏;在礁石上站了沒幾分鍾,海水衝上來直沒到腰,一個浪頭打來就淹到了胸。四麵盡是茫茫蒼蒼的灰黃濁水,人渺小如一片秋葉;不會遊泳又拖著條殘腿—他也真怕了,怕自己就死在這兒。

這是他的黃金時代,因為有工資拿還能畫畫—直到文革。

因為家庭背景的緣故,他被下放到一家印刷廠做美術設計員,據說這也是給他機會向工人階級靠攏。

美術設計員的工作似乎沒做太久—老張說他常拖著殘腿被派去掃院子,大雨天推著板車倒垃圾。

廠院裏一間小平房是撥給他住的。夜深人靜,他在裏麵偷著作版畫,大幅的木板好像是從廠子裏找的。外麵有人聲,他立即停手,滅燈,噤聲,毛腰,躲在窗戶底下,有人手搭涼棚,往玻璃窗裏望望,溜溜達達地離開。片刻之後,老張起身,向外張望,開燈,繼續作畫—雖然掛著窗簾,但難免有聲音,讓人聽到是不行的,“浪費公家電,不專心本職工作”—會挨批。

這樣亢奮的夜晚,當然不睡覺,而且也顧不上吃飯,因為手頭兒的事不能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