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畫畫時他可以連續辟穀七天。“他們就這麼對我,一個藝術家,一個殘疾人!
沒人理解我。沒人。他們不懂藝術!”老張憤憤地說。他的憤憤一直持續了這麼多年,沒有半衰期。
再後來他得了股骨頭壞死,要去北京治療,不符合當時的報銷條件,大半要靠自費。“即便那時候我也不同意賣畫!”老張頓著頭。所以在北京的日子裏他主要靠乞討為生。
有人給他介紹了個活計:為日本客戶畫國畫。“當時我實在是走投無路。”
老張想來想去畫了幾張長城,因為聽說日本人就喜歡長城。交貨後拿到些錢,三分之一給了中間人。“其實我一點兒都不喜歡那東西,灰不拉幾一條牆,死的,有什麼可畫的?”
這似乎是他繪畫生涯中唯一一次商業活動。也就是說,除了長城之外,他一張畫也沒賣出去過。
(三)據說北京之行是他藝術生涯的重要轉折,因為他第一次看見金發碧眼的外國人。
“衣食住行”四個字都不放在老張心上,有了鈔票不如去美術館看畫展。
出來時是秋天的下午,拄著拐,站在山一樣高的白石頭台階上往下看,一個人正轉身出院門,立體化的小頭顱,不可思議的長腿,太陽正在他身後緩緩地落下去,把他整個兒鑲上一圈金邊兒,一頭長發金水兒一樣熔化了直流淌到腰,那是另一個太陽。
老張那時候還不知道誰是阿波羅,隻是突然感到一陣暈眩。他要喊住那個人,但猛地想起分屬兩個語言係統,誰也聽不明白誰,張開嘴,音響係統卻徹底死機。
他抬腿欲追,但腰下拖著的不是腿,是一頭死獸:癱軟,沉重,毫無知覺。上身已經撲出去,下身還在原地。他撲倒在台階上時,手還按在斜挎的解放包上,捏著裏頭的筆,他想給那個人畫張畫。
他認為這是自己見過的最完美的形象。
此後老張常從醫院往美術館跑,抓住個老外就比畫著要給對方畫像,直到被穿製服的人轟走。他再三強調自己是義務,是做好事,沒用。老張被推搡出大門,推搡時對方伸直胳膊,小心地用指尖戳著老張的肩膀,怕被弄髒了似的—老張不太有機會洗澡,有味道,也難免。
再次站在門外的白石台階上,陽光針一樣曬得人刺癢,屈辱的刺。
這屈辱感像底片一樣沉浸在時光的顯影液裏,若幹年後提起時,仍然無比清晰。
好在不久後,老張發掘了另一個金礦—語言學院。進進出出,全是有雕塑感的外國人,而且沒人驅趕;被畫者和圍觀者常對著畫作發出響亮驚異的“哇哦”,老張很滿足。當然,這也是免費的。
回到Q市後老張應邀在一個美術班裏教小孩兒畫畫,也是免費的。
“繪畫!繪畫是藝術!藝術,怎麼能拿來換錢?能換錢,那還配稱為藝術?”
他慷慨激昂起來,奮力伸著脖子,怒視我們。他生活在自建的圍牆裏,這牆無比堅固,能防原子彈。他又不是嶗山道士,不會穿牆術,隻能一次又一次在牆下打轉,撞得頭破血流。
(四)他是不肯為五鬥米折腰的,折筆也不行。因為他的理想是當大師,大師必定要有風骨。
“我研究過了,繪畫的最高境界是油畫。光影啊,色彩啊,題材啊,那國畫版畫根本就沒法比。油畫的最高境界,就要畫外國人。你看那些世界一流的大師,凡·高也好,達·芬奇也好,哪個畫的不是外國人?領悟到這些之後,我立即放棄了版畫和國畫,專心畫油畫,而且,到處找外國人。海濱旅遊區,年年夏天外國人都來,我就堅持拄著拐去畫他們。都是義務的。”
喜歡來Q市消夏的都是俄羅斯人,有在本國無人注意的突然成了繪畫主角,驚喜之中還略微有些緊張。
摞滿報紙的床對麵,整整一麵牆上掛的全是肖像畫,都是老張盡全力四處采集來的外國人臉:誇張的麵部輪廓,波浪形頭發,每個濃墨重彩的眼窩裏都有雙碩大的空泛的眼,看著畫外虛空裏的某個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