帽子照樣在天上飛來飛去,他從來不是個有威懾力的人。
程宇拉拉肩上的大衣,剛要有板有眼地站起來,帽子“啪”的一聲被扔在路中間,女保安們嬉笑著一哄而散。
“撿起來。撿起來聽見沒有?”程宇努力用眼神逼視著身邊魚貫而過的女保安們,大家嘻嘻哈哈地走過去,他隻能用眼神朝她們的背影發功,瞪了一陣子,不見效果,於是自己慢慢踱到帽子跟前,毛腰撿起來,一手拽著肩上的大衣防它滑落—披著似乎比穿著更有風度,又仔細撣撣帽子上的灰,戴在頭上,正了一正,四周看了看,沒人,於是像剛剛打贏了一仗的將軍般,有條不紊地踱遠了。
這樣的娛樂常常進行,有天不知怎麼把女保安惹急了,程宇下巴上被指甲抓出一道很深的血痕。主管前來訓了一頓之後命令回家反省,好像又扣了兩百塊錢。
過兩天回來上班,程宇卻把一個口罩戴在下巴上擋住傷口,耳朵上掛著雪白的口罩帶兒,像是兜著下巴不使它掉下來,非常滑稽。“這是怎麼了?”我們明知故問。“自己刮破了。”他眼神閃爍,帶著點兒尷尬的神情。
即便如此,我們還是把程宇當做一個靠得住的正派人。因為要出門一段日子,所以把家委托給他,請他幫忙照料。他噴著酒氣滿口應承。
過一個月回來時,屋子裏似乎一切照舊。但後來發現罐子裏的白酒隻剩了個底兒—那可是五升的罐子,蒸發似乎不應該這麼快。隻有程宇每天醉醺醺的,又知道我們長期不在。
但,潛進屋子裏隻為喝酒?又不是什麼名品,隻是市麵上常見的二鍋頭。
可T隨即又說,抽屜裏一遝沒帶走的百元鈔票好像也少了一張。一遝錢裏隻少一張?倒不統統拿走?這也讓人匪夷所思。但聽說是有那麼一種賊,怕人發現,每次隻拿一兩張,馬虎的失主看不出來,也不會報案,正是熟人作案的路數。
想來想去沒有別的可能。程宇的酒氣,他那些不得誌的抱怨,錢不夠花的煩惱,一下子都成了把他指向嫌疑人的矛頭,隻是缺乏證據。我們打算按兵不動,以免打草驚蛇,商量好再見他時一定要察其言觀其行,旁敲側擊,見機行事。一麵又多上了門鎖,看緊了門戶,以防其卷土重來。
惴惴地過了一段日子,竟然沒有當福爾摩斯的機會。程宇像消失了一樣未曾露麵。難道為五升二鍋頭和一百塊錢潛逃?未免也太沒肝膽了。
終於有一天,電梯裏遇到一個鄰居。“程宇辭職了,”她說,“還來和我告別呢。讓我轉告你們一聲。”
程宇真走了。
也不知道是怎麼突然下定的決心。
樓裏換了保安,也負責,也貪杯,但從來沒有就道德風化、懷才不遇這類問題對著我們侃侃而談—大概不是每個保安都像程宇一樣有思想。
沒來由地,我和T竟然有點兒悵然。
又過了一段時間,T突然笑著嚷嚷找到了酒,原來是他自己把酒倒進另一個瓶子塞到櫃子底下去了。那一百塊錢好像也隱約記起是花掉了。程宇的冤屈算是洗脫了,不過他自己並不知情。
想起屈原的牢騷:“鸞鳥鳳凰,日以遠兮。燕雀烏鵲,巢堂壇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並禦,芳不得薄兮。陰陽易位,時不當兮。懷信侘傺,忽乎吾將行兮。”
大意是說社會不公、是非不分,好人倒黴、小人上位,我懷揣理想不願妥協,隻能到遠方去了。
其實在別人眼裏,未必是這麼回事。
其實三閭大夫屈原的是非觀也未必比保安程宇的更複雜。
隔了幾千年,人換了一茬又一茬,煩惱還是那些煩惱。
想起我們臨走那天,正看見程宇忙著把自己的電動車往樓道裏推—他們的電動車大概都在這裏偷電充,也算是自謀福利。那電動車不知怎麼啟動了防盜裝置,新型的,車上喇叭傳出的不是原來淒厲的“味兒哇味兒哇”,而是一個急促高亢的女聲,不斷重複著說:“別推我!別推我!別推我!”隻見程宇手拍車座,溫柔地用他那帶著鄉音的普通話道:“寶貝兒,是我呃!”一眾女保安跟在後頭前仰後合,笑得哈哈的。
從那兒以後我們再沒見過程宇。
不過,Q市隻有那麼大。他能去哪兒呢?反正,走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