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蝸居記;保安的煩惱(2)(2 / 3)

他答。

一個以宇宙為名的人整天窩在一座沒幾個人的公寓樓裏解決地下室積水或者某層電跳閘的問題,難免會“不安於室”,而他偏偏又有思想。

有次在樓下偶遇,他過來和我們攀談。

“樓裏這些對兒,就看你們像正經兩口子。”他站在花壇磚沿兒上,雙臂抱胸,一臉的孤憤。一輛車剛在樓門口停穩,一個中年男人,頭發整齊地朝後梳著,和一個冷豔苗條的墨鏡女若即若離地走進去。

“都是歲數挺大一男的帶一年輕女的,不是小蜜就是二婚,說不定是三婚四婚。人有錢就變壞,還當光榮。這社會完了。”他篤定地說。

被如此有道德感的人引為知己,我和T不免感到幾分榮幸,雖然我們對作風問題的批判不像程宇那樣嚴肅。

程宇當然是個好人,因為沒有變壞的機會,也就是說,沒錢。

作為一個結了婚的正經人,他守著老婆過正經日子,但正經日子似乎不那麼好過。“總打架,天天打,”他說,“她嫌我不掙錢。”他家住農村,老婆沒工作,幾乎全指著他每月一千五百元的工資過活,雖然並不辛苦,但每天早七點到晚七點幹足十二小時,而且離家的路又不近,騎電動車一小時,每天早出晚歸。

“拿回來這點兒錢算個屁?”他引用老婆的點評。

其實結婚前他也在另一個住宅區做保安,也沒財,不過算是有些“色”:身材高大,背微微佝僂,甲字臉,麵目平整,五官勻稱,肉感的單眼皮微微向下耷拉,眼睛是側倒的水滴形—尖兒朝外,大頭兒朝裏,棕黃眼珠;人中很長,輪廓分明;聲音溫緩含混,喉嚨裏似乎含著口水—整個兒像隻發育良好的雄兔。

也不是沒想過奮鬥晉升,像勵誌電視劇和書裏那樣。“發現好多問題,提了,領導根本不聽。誰會溜須拍馬,得意誰。我不會那個,就靠邊兒站唄。”他絮絮地說著,滿腔“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挫折感,他是個懷才不遇的人才。

再後來樓裏又來了個年輕男保安主管,不到二十歲,細高挑兒,蒼白消瘦,一臉粉紅的青春痘和“請勿打擾”的神情,穿著發的呢子長大衣和馬靴晃來晃去,大部分時間坐在電腦前打遊戲,非常酷。每次我們不得已請他幫忙都小心翼翼,不像讓程宇幹這幹那時心安理得。

“他舅認識領導嘛,所以放這兒來主管。”程宇說,“我不行,沒裙帶關係。”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保安行裏原來也有屈原。

不過屈原不得誌時是“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程宇是“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再說天又冷,正好喝幾杯驅寒。酒意混合上家裏外頭的不得誌,於是見到程宇時他總是微醺,臉通紅,眼神迷離,臉上呆呆地浮著點兒笑意,依在電梯門口,一張嘴,酒氣撲麵。去樓頂上看風景時看到嘔吐物,不知道是不是程宇喝多後的所作所為—獨自到樓頂看著無邊的海麵散散心?

步話機響,他按下接聽,裏麵一個憤怒的聲音排山倒海一樣衝出來,叫喊著:“誰叫你隨便開門給人住?你有什麼權力,我問你?你知道不知道自己是幹嗎的?

你算個什麼東西……”

程宇一邊應著一邊急急忙忙往外跑,酒大概也醒了。

後來我們知道,是他私自把還沒賣出去的房子開了門給外地來的裝修工人住,還有兩間給樓裏的居民堆了雜物,事發被主管臭罵了兩頓,一頓在步話機裏,一頓麵對麵。

“我看工人都外地的,沒地方住,租房子又貴,這兒的房子那麼多又空著,就想做回好事唄,誰想到—唉,好事也不能做。”程宇感歎。他的好事不合時宜,沒名沒利,倒是被扣了兩百塊的工錢。

從此我們更加小心翼翼地替程宇保守著秘密:因為關係良好,他私自把樓裏所有水電暖氣應急通道的門鑰匙借給我們配了一套,用起來得心應手,如入無人之境。要是讓主管知道了,還不知道一頓罵和兩百塊錢能不能解決問題。

“這兒沒前途,早就想走,可還沒找到合適的地方。但不走吧,又總也沒工夫找合適的地方。”不是沒有“安能久居人下”的誌願,但現實總歸是現實。

現實裏程宇也有樂趣,樂趣的來源之一是和樓下的女保安打打鬧鬧。

女保安們搶了他的帽子,一個扔給另一個,笑得嘰嘰嘎嘎,如同正做著世上最有趣的遊戲。程宇也不去追帽子,隻是巋然不動地坐在凳子上,肩上披著呢子製服大衣,像電影裏的國民黨軍官一般沉著下令道:“拿回來!聽見沒有?不看看誰的帽子就敢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