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這塊地方純屬偶然。
因為想省下停車費,所以把車開到海水浴場對麵樹林裏,想不到竟然有條蜿蜒的路穿林而過,陽光透過枝枝葉葉發散成無數金色的小圓亮片。
沒過多久,我們就收拾了行李搬到這片樹林後的一間小公寓裏。
這小公寓是真小:隻有長方形的一塊,從門到窗,十三步;從東牆到西牆,五步半—連廚衛在內。戶外有個小露台,黑鐵欄杆,地麵是不規則四邊形,剛能攤開四本雜誌,兩個人要想並肩站立,必須保持親密的姿勢,朝外麵探頭探腦,像屋簷下的兩隻鳥。
屋子雖小,視野很大。一麵朝海的大落地窗,窗框是畫框,框住一幅風景的切片:畫麵底部的小鐵路上跑著火車;向上,鬱鬱蔥蔥的綠樹林向西綿延到地平線,再上麵是紅白藍的三角形長方形色塊—沙灘上破敗的別墅;再往上是深青色的海,最上麵是淡青的空闊的天,目力所及,是深青與淡青的交界—海平麵。
未雨時,海麵常升起團團白霧,露台欄杆濕漉漉地結著水珠,站在上麵,白霧穿隙而過,人飄飄蕩蕩如霧海起航。雨過天晴,大片白雲從西北的山巔湧出,朝著東南方的海麵飛速流轉,升到海上一明一滅,掠過雲影—真正的風起雲湧。
傍晚海上的雲呈現水氤氳的淡紫色,讓人想起流淌的水彩。
風雨過後,滿世界濕漉漉的海味兒混合著植物蔥蘢的氣息,孔雀藍的天空一輪明月如洗,對月如對鏡,透徹而清晰。讓過屋簷似乎永遠可以看到四顆寒光閃閃的大星排列成風箏形,搞了很久也沒弄明白這是什麼星座—大概也是因為偷懶的原因—人對環境太滿意的時候,難免懶惰下來,不求甚解。
“那兒沒什麼人,瑟瑟的,購物,就醫,下館子都不方便,又潮,冬天風冷得入骨。”當地人警告我們。
我和T不以為然。
潮和冷不在話下,美感總需要付出代價。而且也沒他們說得那麼嚴重,像嚇唬無知的小孩。
隆冬季節,我們也照常出去散步,幹枯的草木也有股透徹的清香,海邊沒人,海水退出去一箭之地,腳下坦蕩蕩的全是沙灘,印著水波的紋路,奇妙之至。一種叫海肚臍的海螺喜歡在風和日麗的下午鑽出來曬太陽,黃色的肉足一點一點向外探索,舌頭似的,非常純淨的肉體,我和T常常把它們挖掘出來扔回海水裏,因為有太多人在這片海灘逡巡,要抓它們回去下酒。有時候沙灘上拱起的小包挖下去不是海肚臍,而是手掌大的蛤蜊,被碰一下忙不迭地縮回去—怪不得林奈總用人類生殖器官給它們命名,的確像。
喜歡冬天的另一個理由是可以看日出。
夏天,太陽淩晨四點就露麵,而且常常雲裏霧裏,實在恭候不起,還是冬天好,六點多起床,天邊才有一點點微紅的光芒,七點多吸溜著鼻子站在海邊,剛能看到巨大的太陽火炭似的從水中升起。而且又有海鷗—夏天時它們遷徙到更北的北方,此地換了白鷺,動作遲緩雍容,不像海鷗群那樣驚心動魄。
更冷的時候,淺灘的海水結冰,不下雪也結,淡藍色的平原,走在上麵心又冷又輕,像到了北極。
住宅區門口唯一的一家小商店,大概因為缺少競爭的關係,蘿卜白菜都奇貨可居。有時也有小販盤踞,賣玉米、桃子、煎餅,能買到什麼全憑運氣。小販們眼光都奇準,認得出哪個顧客不好伺候,哪個可以糊弄。
前一位胖大媽把煎餅從上到下翻弄了一遍,“給我挑張沒破的,回家烙韭菜合子。”攤主唯唯諾諾。我也東施效顰,打算如法炮製,被賣煎餅的老頭當場喝止道:“哪有沒破的?把我煎餅都弄壞了。”隨即很小心地撫平煎餅們,從上頭隨意抽了幾張,“兩張合一起烙不就得了?”
可想而知,那天的合子,煎餅是煎餅,韭菜是韭菜,隻能吃一口餡兒就一口皮兒。T不以為忤,很豁達地倒了碗二鍋頭佐餐。
天冷,暖氣不熱,室溫在十攝氏度左右徘徊,我們戴著帽子,穿著靴子,披著毯子坐在有陽光的地方吃飯,每人一碗酒,超市買的大塑料瓶裝,每桶五升,T喝白酒,我喝黃酒—大概因為太便宜,喝起來像料酒。
至於沒有人,求之不得。生在這片嚴重超載的地方,早領略了如蟻穴般的擁擠踐踏和嘈雜,以及僧多粥少帶來的資源貧乏與你爭我奪的緊張和滑稽—沒人才安靜,靜得好。林子裏的人要是比鳥多,還有什麼美感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