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麵麵相覷,愧懼交加。
“你天天聽,受得了嗎?”T問。
“受不了。”
“那還去跳僵屍舞?”在T眼裏我們的舞蹈動作僵硬如詐屍。
但,不去不行。脫離中老年舞蹈隊組織比辭職還難,芳鄰夜夜來敲門,而且永遠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自來熟式的熱情。她和丈夫長期兩地分居,隻身帶著上中學的孩子過活,長夜寂寞—作為鄰居,我似乎義不容辭。
這樣銷魂的夜生活直到一位大俠出手才宣告結束。那天晚上,一個長發消瘦的年輕人攜風雷之勢而來,不由分說,一腳踹飛了放在地上的錄音機,“好運來我們好運來,好運來我們好運來”的響亮意淫戛然而止,所有上前試圖討個說法的舞蹈隊幹將都挨了耳光。
老年舞蹈隊的活動小心翼翼地暫停了。領舞被一記窩心腳踢進了醫院,錄音機要再買個新的—這些都不是問題,問題是這踢館的放了話:“記著,你們放一回我踢一回,不怕踢就盡管跳!”又有人私下打聽出此人是個蟄伏在家的精神病患者,踢了也白踢。
我做出萬分不情願的樣子向芳鄰請辭,“鍛煉雖可貴,性命價更高”,一麵留神隱藏著解脫的雀躍之情。
從此我們的生活終於缺少了交集,隻是偶爾,晚上芳鄰會來敲門,稍顯羞赧地求助道:“怎麼辦?別人給我發的鏈接,一點,也不知道怎麼就上了黃色網站!刷刷地往外飛圖,肉色兒的都是,老大個兒,關不上啊!”她不太敢向兒子請教—礙於“母親”這個隻能被演繹成正麵形象的角色。
舞蹈隊裏都是同性,隻能打發時間,但不能帶來安慰,異性仍然是必需品,於是芳鄰的另一項重要夜生活是上網與男人聊天兒,社交頗繁忙,跳舞時手機也常響,盡是陌生男人約她出來坐坐。
“沒一個好東西。切,男人,想來想去想的都是那個事兒!”她撇嘴表示輕蔑。
相互試探,相互挑逗,相互心癢難耐,相互見麵,心裏互罵一聲“色狼”,互不往來,然後換一個人,再從互相試探開始—就像她跳廣場舞時的伴奏,永遠從“苦咖啡”到“美觀不美觀”,一個環套著一個環,周而複始—太陽每天都不是新的,生命的過程是種重複。我的芳鄰忙於在人與人的摩擦裏翻找樂趣與煩惱,對於這樣的重複毫無察覺。她是離不開人的,生活的全部內容是擠在人群裏,與人打交道—即便是煩惱,好歹也是人氣,總勝過風露立中宵的寂寞。
現在是秋天,晚上將近九點鍾,可以看到對麵樓房每間客廳都開著電視,每台電視都閃著熒光。每逢大事,比如世博會開幕式、元宵晚會、五一晚會,晚上六七點鍾就能聽見樓下大媽們互相打招呼說:“今天我可不遛彎兒了,我可得早點兒回去看晚會哪!”“幾點呀?”“快啦。”“那我也趕緊回去看。”那些夜晚總是街市冷清,對麵每個窗子裏的電視都播放著同樣的畫麵—上演人的樂趣、人的煩惱、人的可笑、人的嘈雜、人的熱鬧—多數正經人無傷大雅的夜生活。
下雨了,路麵如暗流般又黑又長,路燈淡橘色的光團懸浮在這幽深的暗流之上,樓房投下水淋淋的長影子,群山一樣,打開窗子能聞到風雨味兒,以及樹上葉子蕭索的淡淡辛辣味兒,風很涼,路上更沒了行人。這寂靜無人的黑色的空城令我非常愉快。
馬路對麵,隻有一個架在房頂上的燈箱招牌還亮著。一個赭黃頭發的年輕人,清雋的麵孔,圍著深藍圍巾,穿著淺藍衣服,托著腮,坐在漫天傾斜的雨絲裏,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手裏的咖啡杯。整個是油畫風格,有印象派的意思。
我注意它,因為它幾乎完全不像是在Q市可以存在下去的東西。這家小店,白天在灰蒙蒙的大街上並不太顯眼,即便晚上客人也少,我擔心它總有一天會關門,招牌會被換成“某某海鮮城”或者“某某作文補習學校”的巨大霓虹燈。
值得欣慰的是,它居然一直在。一個穿藍衣服的消瘦憂鬱的年輕人,一年四季圍著圍巾,安靜地注視著咖啡杯出神,不說話,不看電視,不是這個城市的人,過著不屬於這個城市的日子,胳膊肘下壓著幾個彩色燈管組成的店名:“完美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