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後芳鄰敲門來約我去過夜生活—站在住宅區空地上跳廣場舞。熱情邀約很難拒絕,雖然我很為自己竟然已踏入了中老年婦女的行列感到詫異—前後左右都是穿著花衣、肥吊腳褲的大嬸,領舞大嬸長得像個雪人兒,短手短腳,從不伸直,隨著節奏陶醉而有控製地搖擺,如同帝企鵝。
每天晚上七點半,地上小音箱裏傳出的曲調響徹整個住宅區:“愛你就像大風往北吹,吹落我對你那相思淚欸。離開你的那天大雪滿天飛欸,可惜我連頭也沒敢回欸……”我跟幾十個大嫂大嬸動作整齊劃一:“如今你的身邊還有誰欸,是否為你擦幹過淚水?”—左、右、右、左,伸兩臂。
“我想著你的美欸,我想著你的淚欸,想著我陪你喝的苦咖啡欸。”—前、後,踢腿,甩胳膊。
“苦咖啡,真的美欸;那滋味欸,讓我回味欸。默默地為你祈禱一回,窗外雷聲雨紛飛欸。”—轉一圈,左、右、右、左……
尾音全部加個拖長的“欸”,無止無休,我偷眼四望,周圍大媽們在這樣的音樂裏陶然重複著類似廣播體操的動作,人人一副虔誠表情。想起有人評論電影:“觀眾消化係統好,觀眾不介意吃粗糧。”
豆渣做的窩頭也有自己的味道,但,天天當飯吃—又那麼甘之如飴……
大概是腸胃功能衰弱,我始終無法浸淫其中,礙於芳鄰的熱情,隻好常去敷衍,終於苦中作樂地發覺:那樣的詞曲,配上大嬸們的舞姿和神情,竟然也有種中國式的幽默,換種眼光欣賞,未必不銷魂。
“出賣我的愛,逼著我離開。最後知道真相的我眼淚掉下來。出賣我的愛,你背了良心債。就算付出再多感情也再買不回來。當初是你要分開,分開就分開,現在又要用真愛把我哄回來。愛情不是你想買,想買就能買,讓我掙開讓我明白放手你的愛……”
一個爽直的市井階層女性數落負心人,侉氣的聲線,不帶一丁點浪漫的拖泥帶水,這樣的戀愛想必有加了大蔥的北方家常菜的味道,又葷又衝,是京醬肉絲之類。
“女人愛瀟灑男人愛漂亮,不知地不覺地就迷上你。現代人條件好,愛情更能抓得牢。談到終身大事就有煩惱:有愛情還要麵包,有房子還要珠寶,瀟灑漂亮怎吃得飽?有老婆還要風騷,有魅力還要怕老。瀟灑漂亮怎可靠……”
甜膩的小調,配以身材滾圓的大嬸們叉腰踮腳的輕佻姿勢,簡直是種顛覆。
另一首是老曲子,大概是說親朋好友都靠不住,金錢也並非萬能:“丈夫親也不一定親,看見了野花起外心;他和女人去跳舞我的哥們呀,回到家裏鬧離婚哪哎嗨喲。老婆親也不一定親,背著丈夫跟了別人,整天到晚不回家我的哥們呀,忘了夫妻結發恩哪哎嗨喲……”一把哭喪的男聲,道理通順得落花流水—人生既然如此靠不住,那麼怎麼樣呢?結論是不怎樣,就那樣吧。
還有一中年男聲唱“美美觀觀的地啊,美美觀觀的天。美美觀觀的青紗帳,美美觀觀的米糧川哪,美美觀觀的蟈蟈叫啊,美美觀觀的花兒鮮,你說美觀不美美觀—”後麵一群女聲和“美觀美觀真呀真美觀—”,像某產品的電視廣告,不斷重複重複重複,不知不覺間印滿整個大腦皮層。
不能不感謝芳鄰,如果不是她,我絕無機會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聽遍如此多的銷魂歌,並從此落下後遺症:這些調子像流感病毒一樣擊破人體審美屏障,在頭腦中縈繞不去,常常如噴嚏般無意識發作,張嘴即出,攻擊他人免疫係統。
“別唱了!”T喊。
“我唱了嗎?”我無辜。
“唱了!”T肯定。
“唱什麼了?”
“丈夫親也不一定親,看見了野花起外心;他和女人去跳舞我的哥們呀,回到家裏鬧離婚哪哎嗨喲。”T憤憤道。
“啊,被催眠了!”我捧臉自愧。
T不屑。
過兩天廚房裏傳出T的歌聲:“丈夫親也不一定親,看見了野花起外心;他和女人去跳舞我的哥們呀,回到家裏鬧離婚哪哎嗨喲。”
“你!”我指著T。
T如夢初醒,掩口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