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鄉村來,城市生活的好處就在於此:一般來說,隻有你妨礙別人的時候,別人才會關注你。你可以把這叫做自由,當然也可以叫做淡漠。
一扇門和一扇門之間隻隔著樓道,樓道大概有一米五寬。
隻要關上門,別人的世界永遠是別人的世界。
參觀別人世界的機會不是很多,有些比較極端。比如,知道樓下的房子裏發生了什麼,是因為來了警察。
“殺人了!”圍在樓道口的人們竊竊私語,互通消息,帶著安善良民式的緊張和小小的興奮。
聽上去樓下似乎租住著一位大哥和他的相好,大哥的職業不太光彩,仿佛和毒品有什麼牽連;另有一名小弟與他們同住,幫忙跑腿並照顧大哥的飲食起居,相當於保鏢兼私人助理。大哥的管理方式簡單粗暴,有時頭腦還不夠清醒,常把小弟打得頭破血流,有時用拳頭,有時用煙灰缸、皮帶頭兒或者刀背。有一天晚上,小弟忽然忍無可忍地將菜刀剁向大哥的脖子。他的行動進行得頗為順利,因為當時的大哥正在昏睡。
皮肉被砍斷時發出的鈍響和隨著血液噴濺出來的溫熱驚醒了相好,她臉色蒼白,坐在床上平靜地聽跪在地上的小弟訴說砍人的苦衷,然後在小弟的要求下打了報警電話。她自始至終沒有尖叫,也沒有下床,以至沾了一身的血;對此,有解釋說她是被嚇得喪失了基本反應能力。
整個故事情節精彩,對白生動,細節準確,我真不知道究竟應該佩服鄰居們的情報搜集能力呢,還是他們的想象力。
這個不是很刺激的凶殺案不久就不大有人提及了,自家的柴米油鹽衣食住行往往是天下第一等的大事。電梯裏開始出現熒光筆寫的“房屋出租”字樣,附帶著電話號碼。這則租房啟事總是在第一時間被塗抹掉,一而再,再而三,應該不是一個人幹的,而是出於眾人的默契。
“凶宅。”電梯裏,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說。
所以看到號碼也不吉利,必須抹去?
幾次較量之後,“房屋出租”和電話號碼終於識趣地不再出現。房主大概明白了鄰居們默默無言又堅不可摧的意念:讓我們就像這事兒從未發生過那樣繼續生活吧!
小時候我曾經在Q市生活過很多年,但現在我像是來到一座全新的城市。
我很詫異自己對於Q市的印象是如此單薄貧弱,對Q市的生活幾乎一無所知。
隻知道道路的名稱、公交站牌、火車班次,隻知道醫院、學校、政府、電影院的地址,隻知道食品可以去超市買,隻知道海。
沒有什麼舉措,比關在學校裏學習那些印在書本上的東西,更能把一個人與現實隔絕開了。
當過於專注目的,人就已經錯過了身邊的世界。
電梯一層一層升高,開門,關門;走進樓道,開門,關門。
我們的房子足夠高,在朝南的窗口剛剛能看到食指高矮的一牙兒海。這也正是我們搬來這裏的原因。天氣好的時候,這條海閃著粼粼的金光;能見度不高的時候,它和天融為一體,擴散成一片模糊蒼鬱的青,前景是一片破落的倉庫屋頂,貨場裏無數露天存放的黑炭煤堆,以及交錯的鐵軌。鐵軌兩側種著零星的樹,還沒開始發芽。最常見的鳥是成群的麻雀,看膚色都像是非洲來的,幾乎比燕子還黑,被飛揚的煤灰染的。
我和T沒有事情要做,於是散漫地經曆著一切。
理想生活?
藍色的海是細長條,水汪汪地閃著金邊兒,麻雀一身煤灰,樓道裏的餃子味兒,電梯裏味道可疑的液體,門口堆的垃圾;手指浸在魚香肉絲菜湯裏的夢遊姑娘,吱吱扭扭唱著“不要抓我腳”的電子怪物,樓下的血和殺人犯—我們的理想生活,懸浮在這樣的大背景之中,如同海上孤島。
我漸漸地看清生命的麵目,聞到它身上的煙火味兒。不能逃避,沒有借口逃避;不能說我工作忙,因為根本沒工作;不能說我要出差,因為沒差可出。我一頭栽進了生活之中,成為一名閑散的小市民,路過眾人的快樂,旁觀眾人的悲傷。
這個,是否就叫做隱於市?
晚上,安靜地躺在床上,新洗過的舊粗布床單讓人像躺在穀堆上一樣舒服。
從窗子裏看到濕潤的藍紫色的天空,濃純得像小時候用過的藍紫色鋼筆水;碼頭和輪船上的燈光有著半透明的碩大的圓形光暈,是一棵一棵橘黃色的蒲公英;月亮也是,不過呈淺黃色,帶著橄欖形的大花瓣,像雛菊。
我把這發現告訴T。他很驚異地瞪著我,說月亮和燈都是明亮的圓點兒,邊緣明顯,毫不含糊。
眼中曾經是另一個世界,原來要怪近視眼加散光誤人子弟;戴上眼鏡看清周圍,才知道自己過去是無可救藥的印象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