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病;八卦陣(2)(1 / 2)

電梯裏的香氣來源除了點心還有酒菜。樓下家常菜館兒的小姑娘常常捧著一隻砂鍋或者一盤子魚香肉絲之類的站在電梯裏,盤子上騰騰地冒著熱氣,紅油湯幾乎沒到盤子沿兒。她不停變換著手勢,保證同時有四隻手指捏住盤子邊緣,跺著腳,嘴裏哎喲呀喲地嘟囔—實在是燙得難受,我們出電梯的瞬間她終於如釋重負地把盤子往地上一放—大概是有旁人在的時候不好意思,總要表現出基本的職業道德和犧牲精神。她手很髒,指甲縫裏裹著黑泥邊兒,頭發油漬漬地紮在腦後,紅胖臉,身上穿著布大褂,大褂上沾滿各路菜湯,整個人精神疲倦,一副睡不醒的樣子,每次送餐都跟夢遊似的。

電梯裏的菜湯似乎就是這麼來的。煙頭也可以確定是來自裝修工人或者那騎著電動車叼著煙卷兒撞門出入電梯的光頭大哥。融化的冰棍兒和冰棍兒紙大概來自六樓的孩子和孩子媽。痰的來源複雜,多人有份兒,但水漬的來曆依然不明。

有的水漬散發著可疑的臊氣,從數量和形態上看是排泄物無疑,隻是分不清來源於孩子還是狗。電梯裏垃圾袋的來曆也不能確定,每個人都狐疑地朝著角落裏的大塑料袋看上一眼,然後任其上上下下。“誰呀這是,真夠缺德的,怎麼放這兒。”

一人感慨。“正經人家誰這麼幹啊,肯定是……”一大嬸篤定地答,臉上盡是輕蔑和凜然。

對這個答案,我存疑。

我們隔壁門口的牆上總倚著一溜兒垃圾袋,內容以食物殘渣為主,常見肯德基包裝盒,或者打包外賣的飯盒,看來常在家裏吃飯,卻不大在家裏開夥。水果也多,諸如掏空了的半個西瓜或者荔枝殼、杧果核一類。還有大把的花,被彩紙過度包裝,係著緞帶,永垂不朽地站著枯死在那兒。

房門緊閉,房客絕少露麵,但無疑是女人,喜歡吃甜水果,又不太在意價錢,經濟似乎不窘迫,隻是從雞骨頭和飯盒的數量來看,飯量好像太大了些。況且Q市丈夫對妻子的感情似乎也很少用花來體現,貴,又不實惠—那麼,是忠心耿耿的男友?

一般來說,每隔三兩天,樓道裏的垃圾袋會消失一次。所以,某一次,當它們一直被擺到第五天時,我和T都有些納悶。第七天的時候,殘渣剩飯似乎發了酵,一股餿臭的味道和黃稠的液體一起在樓道裏蜿蜒。敲門,無人應答;寫了“請收垃圾”的紙條貼在門上,仍然沒有動靜。我和T不由得感到悚然,因為想起電視裏常看到的入室凶殺案,怕這異臭的來源不隻是垃圾。

最後是一個新來的清潔工捏著鼻子收拾了垃圾。“原來的那個為這辭職了,”她說,“人家說‘給多少錢啊,還讓我幹這個’。”

不久之後,房門口又出現了新的垃圾袋,熟悉的臭味竟然讓我們長出了一口氣:沒凶殺,人還在。

但對門的老頭兒顯然不這麼想。

有天早晨,我們被戰鼓般的怒吼聲驚醒。倉皇出門察看的時候,一場大戰已經在樓道裏爆發,戰爭的一方是憤怒的對門老頭兒,另一方是隔壁神秘的房客。

戰爭的起因是堆在樓道裏的垃圾。

我以勸架的名義,帶著濃重的好奇心窺測著自己的芳鄰:女,二十五歲上下的年紀,八十五分上下的相貌,染黃的頭發胡亂綰了個髻,發梢枯澀,黃白麵色,淡白嘴唇,青著眼圈。瘦成一條的身上套件豹紋吊帶睡衣,低V胸,露著“豐”字形胸骨和分得很開的“H”形蒼黃的瘦腿,光腳站在瓷磚地上,正扯著沙啞的外地嗓子分辯道:“我半夜才回來,下午出去肯定把垃圾帶走。現在還沒睡醒呢,你就砸門跟瘋了似的!”

探頭往屋裏看,紫沙發,粉紅壁紙,鵝黃窗簾—樣樣不配套,顯見是租來的香閨,倒是打掃得窗明幾淨一塵不染。

“不是啥好貨!”我們將“豹紋”勸退之後,隔壁大爺恨恨地用氣聲說。

T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這個結論。下午起床、晚上出去不能成為證據。穿豹紋內衣也不能成為證據。垃圾袋裏豐富的食物殘渣和幹枯的花束當然更不能。尤其是姑娘曾敲門問過T電表該怎麼充電,纖細的身上套著明黃短袖T恤,窄腿牛仔褲,平底鞋,梳馬尾,逆光站在樓道裏,五官因為沒有受到光線的挑戰而清秀平整,頭發上虛虛地映著一層蓬鬆金邊兒。

不久後的深夜,我們被隔壁的怒罵和哭喊聲吵醒過一次,隱隱約約聽過去,聲音含糊不清。夜很靜,仿佛有很多人豎起耳朵不做聲地坐在黑暗裏,隻有肉體撞擊的鈍響和男人嘶啞的叫囂,之後是摔門聲,再之後是女人的抽噎,高一聲低一聲,在夜的荒原裏孤獨地回響。

我和T相對無語,靜靜聽了一會兒,繼續睡覺。

別人的世界,永遠是另一個世界。

第二天我們在樓道裏遇到對門大爺。“客人,”他壓低嗓子,“要麼是姘頭。”

篤定而神秘地說,“因為錢。”

芳鄰的門口依舊隔三差五擺起垃圾袋,芳鄰的行蹤依舊難以捉摸,芳鄰的職業依舊難以確定。但單憑染黃發、獨居、晝伏夜出、常叫外賣這幾項,就足以挑戰Q市市民單純老派的道德觀;不過,隻要她能及時清理垃圾而不是任由它們在樓道裏發臭,那麼正派也不介意與不正派比鄰而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