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病;八卦陣(1)(1 / 2)

冷。

我找了件軍大衣裹上,還是冷。

現在已經將近四月,溫度計的紅線依然固執地留守在零度的位置。小時候雖然在Q市生活,我卻已經忘了這兒的春天來得究竟有多晚。

現在,Q市用它凜冽的海風提醒了我,狙擊我們的到來。

也是個城市,不過小。

從前Q市人這麼形容自己的城市:“一條街一座樓,一個公園一隻猴兒。”

從前柏油窄馬路下過雨之後呈現清新的黛色,閃閃發光;夏天的傍晚,洗完澡騎著自行車出門,街上空空蕩蕩,帶著海味兒的空氣把衣服鼓成一張帆。五層以上的建築極其罕見,街道盡頭停留著巨大的落日,探照燈似的把一條街都打成金色。

海邊兒沙地上長滿了槐樹和喇叭花,一塊巨大的礁石上豎立著白色燈塔。

現在的視野裏出現了雙向六車道的水泥馬路,新車在黃線之間穿梭來去,樓群林立—像所有其他城市一樣,Q市也在膨脹。

在市中心的大街上聞不到海味兒,汽油味兒倒是分外熟悉,沒有海藍和天青,沒有波浪形曲線;第一眼就看見了水泥灰和塵土黃,全是不可轉彎的直線條兒。

高迪說神的世界裏沒有直線,所以他的建築世界裏也沒有。可惜隻有一個高迪,所以大多數城市都建造得像鞋盒兒套鞋盒兒。

冬春交替之際,北方的所有城市幾乎都如同正在更換羽毛的鳥:灰暗,落拓。

所有建築和街道似乎都是由灰塵組建的,深深淺淺的灰黃顏色;裸露著的土地、板油、水泥、舊磚房,是一塊塊沒有遮蔽的禿斑。城裏,人多的地方邋遢,人少的地方蕭條,令人一見之下,頓時萬念俱灰。

大包小包往一座舊樓洞裏搬,樓道裏積滿灰塵,貼滿小廣告—“開鎖”“辦證”“疏通管道”,紅的黑的藍的印刷體電話號碼。我們的鍋碗瓢盆攤了一地。

我和T撅著屁股,輪流搬地下的整理箱和蛇皮袋,順道用腳踢著輕便些的紙箱子,還要留出一隻眼睛照顧著堆在外頭的東西。剛下完一場小雪,沒清掃過的地方都是黑泥,我們小心翼翼地不讓物件掉在地上,還是劈裏啪啦掉下了一摞書。人們進進出出,好奇而戒備地上下打量著我們。

不怎麼體麵。

不是衣錦還鄉。

我們去搬家公司詢問過異地搬家的價錢。但T認為:假如自己能幹一件事,還交給了別人,尤其是有償的,那麼就可以斷定,這種舉動不僅奢侈,而且愚蠢。

T不太熱衷於賺錢,因此更不熱衷於花錢。他的生活真諦就仨字:自己扛。

小個兒,短四肢,脖子青筋暴起,腰好,眼睛鋥亮,扛得動。

我的表現也不錯,一直堅持到有床可以栽倒的時候才一頭栽倒,然後開始發燒。

記得我走的時候,看見北京二環邊兒有的桃花都開了,一樹一樹,像舞台上的背景,城市好像醒了,終於展現了一點兒美感。

我很疑惑,生病是不是因為舍不得走呢?因為這一點兒美而舍不得走,還是因為那以為能拋棄,但已經在身上生了根的正常生活?

我們的這片住宅區與海之間隔著巨大的碼頭,以及向碼頭運輸煤炭和其他貨物的鐵道。樓層太低,看不見海,雖然離它不遠。房東大爺做了個木板,提醒我們睡覺時用它卡住推拉窗。“這樣結實,”他推推窗子,紋絲不動,“小偷進不來。”可這是三樓。“六樓剛進過賊。”他說。據說樓上女人半夜看到一個黑影站在床邊,急切地張嘴大叫:“㏄℃‰°>∮∽≈Π£♂¤#¥%*¥+!”據說事後她自己也不好意思,直樂道:“怎麼突然間就不會說人話了呢?”

燈光幽暗,老式吸頂燈,四壁暗淡,窗簾還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的款式:大紅花撒在藍黃條底子上,閃爍著化纖特有的光澤,黃流蘇褪了色變成舊白,釘在“W”形帷幔上,有的地方開了線,舊穗子耷拉著。T忙著在廚房洗洗涮涮,我躺在床上萬般無聊,給朋友發短信:“這小城真是燕趙苦寒之地,我裹著大棉襖,連春天的影子都瞥不著。”

朋友回:“北京正在下雨,苦寒苦堵,真是苦主聚集之地。”

我笑得直咳嗽,回她:“每堵車一次,就堅定一次離京決心。”

真的,堵車足以消滅我對一座城市所有的好感。

現在,外麵終於安靜下來,再也聽不到汽車不耐煩的鳴叫聲。世界突然空曠了,像搬到曠野上。我鬆了口氣,也沒有覺得不習慣。

很多年前我從海邊的小城市跑出去,世界各地走,轉了一大圈,好像又回到了原地。

但當時如果不出去,不看看世界的繁華,恐怕死都不會甘心。

日子看上去像個環,但隻有自己心裏知道這個環沒有封口,它就像一根電話線—一個又一個不封閉的連續環形,組成螺旋式前進的生命長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