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卦陣
沒住多久,我們就搬了家。
“在這兒和在北京沒區別嘛。”T說。
看不見海,雖然相距並不遠。
在我們的房子和海之間,隔著一堆雜七雜八的東西,比如自由市場、煤堆、小店鋪。
沒有海的城市生活似乎都長著一副麵孔—這應該叫城市化還是全球化—除了窗外車少,安靜,以及周圍的小城氛圍—本地人的聚居區,洋溢著一種不慌不忙,一樣為生存奔波卻透著點兒懶散和安於現狀的氣氛。
樓下開的都是小賣部,裏頭懶洋洋地坐著正看電視的店主。每天早晨,大媽們都在我們窗口前放著音樂打太極拳,我們耳濡目染,學會了“野馬分鬃”和“攬雀尾”。
我們的第二個居住地,是Q市新近建成的現代化住宅區之一,居民來自天南地北。這個住宅區緊鄰該市排名第一的主幹道。
來自Q市周邊鄉村的開發商似乎是按照自己最高的審美理想打造了自己的“理想國”。
不大的一塊地盤上圍著一圈兒比山還高的樓,兩樓夾持的大門口的地上鋪著一幅瓷磚拚成的巨型八卦圖—泳池那麼大,堪稱地標。於是,我和T笑著把這塊地方叫做“八卦陣”。
八卦周圍一溜兒綠玻璃盤龍柱子半弧形排開,晚上柱子一亮,能清晰地看見綠玻璃中間的電線和白燈管兒。
路邊杵著蓮花形路燈:粗壯的綠油漆燈柱,臉盆大的花形燈頭,白塑料花瓣,花瓣上染著紅尖兒。
院子中間是個小水潭,水麵漂著零星垃圾。潭邊立著兩人多高的散花仙女石像—古代發型,闊腿腳,裸上身露乳頭。石頭有點兒歪,風大的時候行人總是下意識地繞著走。
下雨時不能在亭子裏避雨,因為是阿拉伯風格,鏤空鐵絲做頂;另一座中式亭子有頂,全由沉重的白石搭建而成,遠看像陵園。
天氣不錯的時候,一個矮胖黝黑的小女孩會披頭散發從一家小超市裏走出來,手裏拎著一隻黑嘴黑耳的白兔子走上草地,放它在草地上麵進食。我對這隻兔子曾經表現出些許興趣,因為它長得實在很像一隻熊貓。我走到兔子麵前,兔子主人立刻轉過醬黃色的胖臉,用細縫一樣充滿敵意的眼睛注視我,並伸出醬色的胳膊,一把揪住兔子的耳朵把它拎走,兔子在空中蹬著腿,小女孩毫不在意。她穿著成人式樣的黑色尼龍緊身褲,腿很短,羅圈兒,走路一跩一跩的。
一個坐著電動輪椅的老頭兒口角流著涎水,常常獨自來到我們樓下的麻將館搓麻將,據說曾經是個煤老板。輪椅很高級,一按按鈕就能發出震天的音樂,“九妹九妹漂亮的妹妹”之類,吸引老頭老太太好奇地駐足,前煤老板大概喜歡這感覺,於是音樂常常響起。
麻將館旁是發廊,在陽台上開了個門,方便客人直接踩著草地進門。
發廊旁是按摩房,似乎也做針灸和足底按摩,有時候樓道裏常常飄來艾葉燃燒的煙味兒。
按摩房旁是超市,外麵放著投幣可騎的電動玩具—不知道應該叫什麼,“電搖”?“電椅”?好像都不恰當。反正是前端做成喜羊羊和灰太狼的樣子,粗糙如小地方破敗寺廟裏的神像,中部掏空坐人,前麵還有個小液晶電視,一元硬幣扔進去,這東西立即開始搖動,喇叭裏歌聲響起:“媽媽不要抓我腳,我是一個好寶寶;爸爸不要抓我腳,我要下去滿地跑;奶奶不要抓我腳……”座椅上孩子的臉忽青忽紫—液晶電視的反光。生意好的時候,“不要抓我腳”的歌聲會再三響起,直衝雲霄,令我耳熟能詳。
不久之後樓道裏有了肉香。一家熟食店開業大吉。我們進去買東西,T指著一塊砍刀形帶骨大肉問:“這是什麼呀?”“狗肉。”店主答。T沉吟一下說:“怎麼還賣狗肉?不好。”店主沒說話。T繼續問:“哪兒進的啊?”店主不耐煩地轉過頭去看電視。
繼而是餃子味兒,肉鋪斜對麵的民宅門上貼出寫著“手工水餃”毛筆字的紅紙條。門虛掩著,傳來“咚咚”的菜刀與菜板撞擊聲,以及生肉餡兒味,我們每天經過時都能準確無誤地聞出今天正在製作的是韭菜雞蛋還是豬肉大蔥餡兒。餃子味兒如同鉤子,著實將我和T的胃口吊起了好幾天,時間長了開始反胃,走到此處匆匆掩鼻而過,永遠有豬油的滯膩加上韭菜的辛辣刺鼻—嗅覺也有審美疲勞。
為了躲避餃子味兒,我們等電梯的時候需要閉氣,有時電梯奇慢,等得人幾乎憋死。隨著電梯顯示樓層的下降,一股奇異的香氣邁著小碎步靠近了我們。電梯門一開,這可疑的香氣終於有了答案:一對兒老年夫婦將一輛頂著玻璃罩子的點心車又推又拉地拽出電梯。各類點心均產於自家廚房,每天下午上市。我們恍然大悟,難怪有時從門縫裏飄進來曆不明的香氣,攪得人坐立不安—尤其是餓了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