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在路上(1 / 1)

沒敢走太遠,收拾東西投奔Q市,道兒近,搬家成本低。

搬家那天舍棄了四分之三的物件,剩下的四分之一塞滿了捷達車內的每一個縫隙,全樓在家的鄰居恨不得都出來看,看我們是怎麼把那麼多東西塞進一輛看似再沒一絲空隙可塞的車廂,變魔術似的。

我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雙腿放進一個木腳盆裏,懷中抱著盞台燈,頭頂探出半盆常春藤的葉子,從葉子中間看到馬路邊巨大的廣告牆:“隻為影響世界的人”。牆後麵是巨大的工地,工地上戳著幾棟灰色的爛尾大廈,喧鬧的工地終於安靜下來,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影響世界的人”太少了?

後視鏡裏的北京,鋁色天空底下一大片鉛灰色的不規則沉澱物,和它嗡嗡嚶嚶的聲音一起,越來越小,籠罩在鉛灰渣滓上的灰紅色煙霧一直升到半空。

紅塵。

一座城市的幕布在我背後拉上了,空缺很快會被填滿,城市從不在意人們來來往往。城市是桶撒出來的糨糊,向四麵八方攤開,所到之處,不留一絲空白。

路迎麵撲來,兩邊灰蒙蒙的楊樹和地平線形成了個巨大的“×”,焦點無限遠,那是我們要去的方向。

出了城,車立刻少了,路立刻寬了,天立刻高了,眼睛的焦距突然拉開了,倆眼角仿佛一下就裂了,能看見三百六十度的世界;世界,整個世界的密度都降低了,四麵八方全是地平線,地低了,人高了,終於能直起腰來喘口氣兒了。

路兩邊是蒙著灰塵的鑽天楊枝幹,再遠是蒼黃的冀中平原—深深淺淺的煙葉子顏色,寬廣,幹澀,沉,苦。長蛇形的河流萎縮了,填不滿廣闊的河道,大片裸露的河灘鋪著鵝卵石。風景在車窗裏飛速後退,倒片子似的,倒著跑過去一片昏黃的泥房子,一片插著白碑的墳頭,一群髒成灰色的羊,一片炸裂了的山頭,一座采石場,一片結凍的魚塘,一片冒著黑煙的廠房,一片刷著廣告的牆,無邊的空著的莊稼地;然後又一片紅磚房子,一片墳頭,一群灰羊,一座采石場,一片魚塘,一片廠房,無邊的空白的莊稼地;然後還是一片灰黃的磚平房,一片墳,一群羊,采石場,魚塘,黃種人禿頭似的莊稼地……

春節剛過,北方還被魘在灰撲撲的夢裏沒醒。

一陣風吹過來,舔了下嘴唇,嘴唇裂著血口子,蒙著塵土,又幹又苦。

我們的眼睛漸漸沒焦點了,臉上表情也收了,麻了,木了。路不停地起伏延伸,粗了又細了。話漸漸少了,漸漸沒了,我們不停變換著姿勢,腰膝酸軟,也沒擋住昏昏欲睡。

T打開車裏的音箱。

“沒有什麼能夠阻擋,我對自由的向往。天馬行空的生涯,一顆心了無牽掛……”

世界“轟”的一下子醒了。

硬是讓這小低嗓子給喊醒了。

我的全身都麻,像被過了電似的,電火花刺啦刺啦亂竄;心髒上裝的全是電門,一碰一激靈;腦子裏的牆全崩塌了,頭頂四麵全是星空,腳下八方都是地平線,一抬眼從宇宙這邊兒看那邊兒去了,暢通無阻;擠滿雜物的車廂變成一蔚藍遊泳池,溫的,沒邊兒;人突然之間就被泡大了,被灌醉了,軟了,飄了,漲了,動不了了,但比醒著的時候清醒一萬倍。倒退著的土房子、灰羊、幹涸的河道、樹、地平線,全活了,全有了溫度,全充滿意義。我和T眼淚汪汪地對視—要不是這小低嗓子,差點兒都想不起來這離鄉背井到底是為什麼了。

我搖下車窗,風突然之間從爛熟變成了生鮮,氧氣味兒,無數天藍色的細胞在裏麵雀躍不已。世界由一張舊照片被翻了新,黃底色褪下去,一團團灌木的間隙裏露出了一條藍灰色閃著金光的窄邊兒,窄邊兒漸漸變寬,一片洪波湧起。一片藍,平如刀裁,鋪到畫麵的三分之一,卻在視網膜上延伸到無限廣大。“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心髒被撐開了,大得如同眼前的海,冰涼清新的海水飛沫隨著一陣陣轟鳴濺起來—心潮洶湧。

我是在海邊兒長大的,早已不是第一次看海了,難得的長情,每次看海都這麼激動。這次見著就不走了,大海啊,故鄉,這次是返鄉。

我們沒停車,迎麵來的,向後退的,一路全是海。

下巴頦兒頂在搖低的車窗上,披散的頭發中間拂動的都是海。

T跟著音樂用小低嗓子一起哼哼,風把音符扯碎了扔了一天一地—“穿過幽暗的歲月,也曾感到彷徨;當你低頭的瞬間,才發覺腳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