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像極了春秋。春秋,是鄭國先崛起,然後讓位於晉。戰國,則是魏國先興盛,然後讓位於秦。戰國的魏文侯,就是春秋的鄭莊公。看來曆史的選擇並非先入為主,後來居上反倒極為可能。這實在是意味深長。

那麼,秦又為什麼能後發製人?

因為商鞅。[9]

至少,商鞅的作用很大。

商鞅是孟子和莊子的同時代人,但比他們倆稍微年長一點。因為後來受封於商,所以被稱為商君或商鞅,其實本名叫公孫鞅,又叫衛鞅。顧名思義,可知他原本是衛國的公族。但可惜,他這個公孫是庶出,衛國又已淪為魏國的附庸。於是年輕時的商鞅、衛鞅或公孫鞅,便隻能去做魏國宰相公叔痤(讀如磋)的家臣。

這時的魏君,就是魏惠王。

魏惠王是很器重公叔痤的。因此公叔痤病重時,魏惠王就去探望,並詢問後事。魏惠王說:先生如果有個三長兩短,寡人和寡人的社稷可怎麼辦?

公叔痤推薦商鞅接替自己。

魏惠王聽了,一言不發。

於是公叔痤就請魏惠王屏退左右,然後說:王上,如果不用公孫鞅,那就一定要把他殺了,別讓他跑掉。

魏惠王說:諾。

惠王一走,公叔痤就把商鞅叫來,把所有的情況都告訴了他。然後抱歉地說,我這是先公後私,先君後臣。趁現在還來得及,你就趕快跑路吧!

商鞅卻淡然一笑說,大王既然不能聽主公的話而用臣,哪裏又會來殺臣?

不出商鞅所料,魏惠王果然沒殺他。不但不殺,還對身邊人說:公叔怕是又老又病糊塗了吧?居然要寡人用公孫鞅為相。這不是太搞笑了嗎?

其實公叔痤一點都不可笑,反倒是魏惠王很快就悔之莫及。二十年後,魏國接連吃了兩次敗仗。第一次是敗給齊國,結果是大將龐涓戰死,太子申被俘。這就是曆史上有名的馬陵之戰,是軍事家孫臏的傑作。

敗給齊國的第二年,魏國又敗給了秦。這一仗,則是商鞅的傑作。當時,魏軍的統帥是公子卬(讀如昂),與商鞅可能有點交情。於是商鞅就寫信給公子卬說,你我在魏國,本是好朋友。現在成為敵人,實在是下不了手。不如我們私底下講和,然後各自回國去安定國家。

公子卬很以為然,興衝衝毫無防備地前來赴宴。他哪裏知道,這一仗原本就是商鞅挑動起來的,屏風後麵也早就埋伏了甲兵。商鞅一聲令下,甲士蜂擁而出,秦軍也乘勢出擊。結果,魏軍大敗,公子卬被俘。

實話實說,商鞅這招多少有點不太地道,他是把交情變成了武器。但,兵以詐立,豈能考慮許多?何況商鞅與魏國也早已恩斷情絕,又哪有什麼信譽可言?

然而一敗再敗對於魏國,後果卻很嚴重。再也無力支撐的魏惠王,隻好割地求和,並把國都從安邑(今山西夏縣)遷到了大梁(今河南開封市),所以後來他也被叫作梁惠王。直到這時,他才終於明白公叔痤並不糊塗,糊塗的是自己。魏惠王一聲長歎說:寡人隻恨當初沒聽公叔痤的!

說這話時,估計他連腸子都悔青了。

是的。這個錯誤,他不該犯。

商鞅是在公叔痤病故之後離開魏國的。走的時候,他沒有依戀,也沒有糾結。實際上從春秋晚期開始,士,即當時的知識階層和白領階層,便都是天下主義者。對於他們來說,天下比邦國重要得多。就連最有道德感如孔子,也不過是離開魯國的時候走得慢點,離開別國的時候走得快些。

至於公孫鞅,就更不必有什麼過意不去。是啊,魏惠王既然不肯用我,那我就跳槽。

對!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商鞅的留爺處,就是秦。

隻能霸道

商鞅去見秦孝公,據說帶了三套方案。

哪三套方案?

帝道,王道,霸道。

三套方案,分了三次來談。先說帝道,孝公無動於衷;再說王道,孝公昏然欲睡;最後說霸道,孝公聽得入神,膝蓋移出了座席都沒有感覺。

這完全不奇怪。因為這時的秦,情況相當不好。秦穆公稱霸中原的夢想破滅後,霸權就一直在晉楚兩國手中。東邊的晉,南方的楚,把秦國擠壓在狹小的戎狄地區,完全沒有發展空間。而且,無論是華夏正宗晉,還是蠻夷之邦楚,都視秦人為夷狄,不邀請甚至不允許他們參加中國的盟會。[10]

如此待遇,實在讓人憋屈。

秦孝公下令求賢,就是要改變現狀,讓秦國迅速崛起。

目的如此明確,帝道和王道便顯然不合時宜。帝道即堯舜之道,王道即湯武之道。前者屬於部落時代,後者屬於邦國時代,都不適用於戰國時代。秦孝公跟商鞅討論興國之路,話也說得很清楚:帝道和王道固然好,但當真實現起碼也得幾十上百年,寡人哪能等那麼久?

空談誤國,實幹興邦,得來點管用的東西。

管用的是霸道。

表麵上看,霸道就是五霸之道。但在商鞅那裏,卻其實是強國之道,甚至是強國之術。術當然比不上道,可惜道不能當飯吃。何況兵強馬壯,才能稱王稱霸;先成霸業,才能再成帝業。這道理,商鞅清楚,孝公明白。

於是重用商鞅,行霸道,變法度。

變法其實就是改製。改哪個?邦國製。邦國製的特點是分權。天子分權予諸侯,故封邦建國;諸侯分權予大夫,故封土立家。可見,分權、封建、邦國,是三位一體的。

然而權力一旦下放,就收不回來;下級一旦強勢,上級就隻好空城。結果是前有五霸,天子被架空;後有三桓,諸侯被架空。架空了諸侯的大夫如季孫氏,又被家臣架空。國君被架空,國必亡;家君被架空,家必滅。結果是,晉國分裂,齊國易主,魯國衰落。教訓啊!

痛定思痛,必須變分權為集權,改周製為秦製。

問題是怎麼改?

釜底抽薪。

什麼是釜?封建貴族。什麼是薪?爵位世襲,采邑私有,無功受祿。春秋那些跋扈的貴族,無論魯國的公族,晉國的卿族,三桓六卿,都如此。正因為有此特權,國君才拿他們沒有辦法,他們也才能擁兵自重,盤踞采邑,架空國君。顯然,要想集權救國,必先幹掉貴族。

當然,貴族不可能馬上被消滅,商鞅隻能先以新貴代舊貴。具體方案,則是不論血統論軍功。新法頒布後,所有貴族都必須先從沒有軍功的宗室做起,然後按照軍功的大小重新確定尊卑貴賤,爵位俸祿。沒有軍功的,取消名位,降為民戶中的地主和富人。有軍功的,爵位最高也不過封侯。而且,隻要有軍功,哪怕不是宗室,也能封侯,成為新貴。

新貴和舊貴,有什麼不同?

舊貴是領主,新貴是地主。按照周製,大夫對自己的采邑(家)是有治權的,而且這治權諸侯還不能幹預。采邑中的臣民,包括家臣和子民,在法理上和道德上都隻忠於家君(大夫),不必也不能忠於國君(諸侯)。

然而按照商鞅設計的新製度(秦製),新貴(侯)對自己的封地卻既無產權,又無治權,隻有財權。也就是說,他們隻收租稅,不理民事。原先附屬於領主的那些臣民,則重新編組,由地方官管理,變成直屬國君的編戶齊民。

這一改革的直接結果是領主沒有了。領主沒有了,領地自然也沒有了。從此,秦國不再有采邑,隻有郡縣。全國設為三十一個縣,置縣令(縣長)和縣丞(副縣長)治理。以後奪取他國之地,也不立封國和采邑。既沒有領地,又沒有領主,也就沒有了真正意義上的貴族。

沒有了貴族,就沒有了需要世襲的爵位。因此,無論卿大夫,還是地方官,所有官員都由國君任命,按能力和績效任職,不再按爵位世襲。有能力有才幹的,即便不是秦國人,也可以進入領導層和決策層。相反,即便是秦國最有來頭的家族,也得靠邊站。

這就是商鞅的政治體製改革,它的內容可以概括為三句話:廢領主製,行地主製;廢封建製,行郡縣製;廢世襲製,行任命製。這樣一種根本性的變革,當然不可能由商鞅一人來完成,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完成。然而在這裏,我們卻分明看到了未來帝國的影子。

商鞅變法的曆史意義,正在於此。

變法的實際意義,則是中央集權。這是秦國改革的重中之重。事實上,原先隸屬於領主的臣民直屬中央,人民就是國君的。采邑變成郡縣,土地就是國君的。從卿大夫到地方官都由中央任命,權力就是國君的。土地、人民和權力都集中到國君手裏,豈非霸道?

不過商鞅又霸道得聰明,霸道得智慧,因為他的指揮棒是軍功。軍功與血統,有什麼不同?血統與生俱來,軍功全靠爭取;血統有利於貴族,軍功有利於國君;血統由家族遺傳,軍功由政府認定。以軍功定爵祿,軍民人等就積極上進奮勇殺敵,誰也不能再妄自尊大坐享其成。結果必然是:風氣改變了,國力增強了,國君的地位提高了,貴族的權勢沒有了,豈非一舉多得一箭雙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