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鞅去見秦孝公,
據說帶了三套方案。
帝道,王道,霸道。
世道變了
三家滅知,戰國開始。
戰國常常被看作春秋的延續,或與春秋同一時代,叫春秋戰國。這其實是極大的誤解。實際上,春秋與戰國是兩個時代,中間也隔了好幾十年。隻不過由於史料的匱乏,我們對這幾十年的情況知之甚少。但可以肯定,戰國與春秋的差別不會小於男人和女人,盡管男女都是人。
比如戰爭。
戰爭是春秋和戰國都有的,然而性質和方式卻截然不同。春秋的戰爭更像是競技體育,講究外交禮儀和遊戲規則,包括不斬來使、不鼓不成列、不重傷、不逐北、不擒二毛等等。諸侯們宣戰的目的,則主要是炫耀武力,嚇唬對方,拉幫結派,爭當霸主。最卑鄙的動機,也不過掠奪財富和擴張勢力。這樣的事情當然也不少。春秋早期,中華大地上的邦國據說有上百,到晚期隻剩下二十幾個,便是證明。
春秋戰爭中最卑鄙的勾當,是楚文王幹的。事情發生在魯莊公十年到十五年間,牽涉到的邦國有陳(今河南淮陽縣)、蔡(今河南上蔡縣)、息(今河南息縣)。當時,陳國一位公主嫁到息國,路過蔡。碰巧蔡哀侯的夫人也是陳國公主,自然要盡地主之誼。可是這位陳國公主或者說息國夫人實在是太漂亮了。蔡哀侯一見,便完全不能控製自己,言行舉止頗為輕佻。息侯聞訊大怒,一狀告到楚文王那裏。楚文王受理了此案,當真去討伐蔡國,還俘虜了蔡哀侯。蔡侯為了報複,則慫恿楚文王去搶息夫人。楚文王聽了蔡侯的描述,居然當真滅了息國,把息夫人據為己有。
這可真是蠻夷的行徑。
成為楚文王女人的息夫人,後來被稱作文夫人。她為楚文王生了兩個兒子,其中一個就是楚成王。然而許多年下來,這位美女從來不主動說話。楚文王問她為什麼,息夫人答:我一個小女子,事奉了兩位丈夫,還有什麼話可說?楚文王無言以對。他出氣的辦法,是把蔡國又痛打了一頓。[1]
不過,搶地搶錢搶女人,往往是順手牽羊。因此,也有把搶來的土地和人民還回去的,甚至還有用閱兵來替代實戰的。比如召陵之戰,就沒有真打;楚莊王伐陳,陳國也沒有被滅。當然,莊王原本已經把陳變成了楚國的一個縣。但被大臣一勸,又還給了陳人。他甚至沒將夏姬收入宮中,盡管夏姬之性感未必亞於息夫人。[2]
這時的楚國,已經變成華夏了。
士和大夫參戰的目的,在春秋主要為榮譽,包括邦國和個人的榮譽。因此在整部《左傳》中,可殺不可辱的史不絕書,貪生怕死臨陣脫逃的卻一個沒有。當然,春秋晚期也出了兩個膽小鬼,一個是趙武的孫子趙羅,一個是衛國的太子蒯聵(讀如愧)。當時,趙鞅發兵攔截給範氏和中行氏送糧的鄭軍,他倆和魯國的陽虎都參戰。趙羅單獨一輛戰車,蒯聵則擔任趙鞅的車右。陽虎英勇奮戰,那兩個卻嚇得半死,蒯聵甚至嚇得自己跳下車來。趙羅的駕駛員沒有辦法,隻好用繩子把他綁在車上。蒯聵則被趙鞅的駕駛員拽上車去,還被斥為像個女人。
然而蒯聵重新上車後,表現卻非常出色。他不但救了受傷的趙鞅,還接替趙鞅指揮戰鬥,繳獲軍糧一千車。所以戰後論功行賞,蒯聵便自稱是車右中功勞最大的。趙鞅的駕駛員則說,驂馬的肚帶快斷了,我還能控製戰車,我是駕駛員中功勞最大的。為了證明這一點,這位駕駛員往空車裏麵裝了些小木材,驂馬的肚帶立即就斷了。[3]
這就是春秋的戰爭。
的確,戰爭在春秋是榮耀的事,也是體麵的事,還是君子的事,因此流血而不嗜血,有血性而無血腥。即便是城濮這樣的大戰,時間也隻有一天。一旦決出勝負,就各自收兵,絕不趕盡殺絕。像越王勾踐那樣把吳都一圍三年,已是蠻夷作風和戰國做派,為正人君子所不恥。
然而在戰國,一場戰爭打幾個月,是很正常的。殺人上萬,也稀鬆平常。比如秦國,從獻公到嬴政,大規模殲敵的戰爭十五次,敵方死亡總人數一百零二萬八千。其中最慘絕人寰的,是秦將白起在伊闕之戰斬敵首級二十四萬,在長平之戰活埋降卒四十萬。[4]
至於屠城這樣的野蠻行徑,當然也是戰國的發明。[5]
世道變了。一個新的時代已經開始。
天子沒了
為新時代加蓋公章的,是周威烈王。
公元前403年,威烈王簽署命令,冊封晉國大夫趙籍、魏斯、韓虔為諸侯。原來的晉君也保留了名位,但僅有絳和曲沃。其他地盤,盡入趙、魏、韓。[6]
春秋時期的頭號霸權大國,就這樣沒了。
三個新的國家,則在分裂中誕生。
沒人知道周威烈王當時怎麼想。也許,在這樣一個禮壞樂崩的末世,天子還能行使封邦建國的權力,是應該竊喜的。但他同時也應該清楚,這一回的封建跟當初之封齊封魯,後來之封鄭封秦完全兩樣。那時,是天子想封誰,就封誰。現在,卻是讓你封,就得封。一樣嗎?
其實,不但趙、魏、韓是嶄新的,整個天下都今非昔比。我們知道,世界上的國家有兩種。一種是一個城市加周邊農村,叫“城市國家”;另一種則是中心城市(國都)加許多城市再加廣闊農村,叫“領土國家”。西周的邦國主要是城市國家,春秋則兩種國家並存。那些霸權國都是領土國家,許多被吞並的小國則是城市國家。[7]
這樣的小國,戰國時還有嗎?
沒有。戰國七雄都是領土國家。當他們成為新時代的主人時,不要說那些小小的城市國家,就連許多中等規模的領土國家,也都被兼並或變相兼並。鄭,不就被韓國滅了嗎?衛,不是變成了附庸小國嗎?
更重要的,是主權。
西周的邦國是沒有獨立主權的,禮樂征伐在理論上都必須自天子出。春秋的邦國則有“半獨立主權”,諸侯可以自由地征稅、擴軍、宣戰、媾和、結盟,甚至吞並小國,侵略天子,壓迫中央,根本不把王室放在眼裏。同樣,那些強大強悍的氏室,比如魯的三桓和晉的六卿,也公然無視公室的存在,自說自話地征稅、擴軍、宣戰、媾和、結盟,吞並其他氏族。這哪裏還是家?明明是國。
魯、晉、齊的國君,豈非形同虛設?
這時的天子,也徒有其名。
當然,名分還是重要的。就算夫妻離婚,房產過戶,也得辦手續。所以三家分晉,田陳代齊,還需要周王認可。這位名義上的天下共主,就相當於民政部門和房管部門。隻可惜,這與其說是法理如此,不如說是習慣使然。
習慣是可以改變的,而且改變起來也並不那麼麻煩。最簡單的辦法,是把自己變成王。這事楚人在西周時就試運行過,到東周則正式稱王。以後,又有吳和越。當然,他們都是南方蠻夷,並不算數。
進入戰國後,北方諸國也紛紛見賢思齊,相繼稱王。就連奄奄一息的宋也不甘寂寞,秦和齊甚至還曾稱帝(但很快恢複為王)。總之,大約在戰國過了三分之一的時候,所有的公國都變成了王國。[8]
公國變王國,意義重大。
意義不在等級和麵子。名號體現的是國家性質。從夏到秦,名號在不斷變更,性質也在不斷變革。大體上說,是夏方國,商伯國,西周侯國,春秋公國,戰國王國,秦漢帝國。方國就是部落國家,伯國則是部落國家聯盟成員國。這時,國家形態還不成熟,無所謂主權。西周建立特殊的國家聯盟,成員國即侯國。但諸侯國係周王所封,所以又叫封國或邦國。侯國是沒有獨立主權的。變成公國,就有了半獨立主權;變成王國,則有完全的獨立主權。
沒錯,獨立王國。
一個由獨立王國組成的天下,是不需要什麼共主的。日薄西山的周,後來也分裂為兩個城市國家,分別叫東周國和西周國。他們的國君也不敢再稱王,而是稱君。這時,不但諸侯們都已成為國王,就連蘇秦也死了。
這樣看,當年威烈王冊封三晉,周安王冊封田和,其實是給自己簽署了死刑判決書。這死刑判決,是給封建製度的,也是給邦國時代的,更是給周天子的。
是的,天子沒了。
但,天子又似乎是不能沒有的。大家都是王,等於沒有王。因此,國王們隻能頻繁地發動戰爭,最後打出一個天子來。
這個新的天子,就是秦始皇。
秦始皇建立的,是帝國。
帝國是一定要建立的,也是一定會建立的,卻未必一定由秦來建立。比如楚和齊,便都有資格。所以秦兼天下,楚最不服;而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不過在我們看來,最該後悔的卻不是楚,更不是齊,而是魏。
這錯不該犯
魏惠王最大的錯誤,是看走了眼。
的確,如果不是魏惠王小看了一個人,那麼,在戰國激烈的競爭中,最後勝出的就可能不是秦,而是魏。事實上魏在戰國初期,原本是最有活力也最有希望的。正如亞曆山大是亞裏士多德的學生,魏的第一任國君魏文侯也拜在了孔子學生子夏的門下。輔佐他的,則有政治家李悝(讀如虧)和軍事家吳起,以及地方官西門豹。於是魏國的發展便蒸蒸日上。相反,這時的秦國還被視為戎狄,毫無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