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陳怎樣取代薑齊?
和平演變。
演變其實是政變,這跟魯國是一樣的。
隻不過,三桓化公為私,
田陳則收買人心。
南方,北方
滅吳以後,勾踐也稱霸了。
這是最後的霸主。據《史記》,勝利了的越王勾踐帶兵北渡淮河,與齊、晉諸國國君會盟於徐州(在今山東滕州市東南)。周元王也來湊熱鬧,派人賜以胙肉,封為侯伯。由於有周天子的認證,勾踐可謂“真霸主”。相比較而言,吳王闔閭則隻能算是“準霸主”。[1]
可惜此事《左傳》和《國語》同樣沒有記載,因此勾踐這個真霸主,反倒比闔閭那個準霸主還可疑。其實這一點並無所謂。因為此時不但王權時代已經過去,就連霸權時代也進入尾聲。即將開始的,是強權時代。勾踐之霸,乃一個時代的強弩之末。他的子孫無所作為,也不奇怪。
但,把不同版本的春秋霸主排在一起,則是有趣的:
公元前651年,齊桓公稱霸;
公元前639年,宋襄公圖霸;
公元前632年,晉文公稱霸;
公元前623年,秦穆公稱霸;
公元前594年,楚莊王稱霸;[2]
公元前506年,吳王闔閭稱霸;
公元前473年,越王勾踐稱霸。
這七個人,宋襄公其實不能算數。剩下的六個,前三後三。前三,齊桓、晉文、秦穆,都在北方;後三,楚莊、闔閭、勾踐,都在南方。因此春秋的爭霸可以分為兩段,前半段是北方的時代,後半段是南方的時代。[3]
南方三霸,都是蠻夷。
不過蠻夷跟蠻夷,也有區別。楚與中原諸夏發生關係最早,西周初年就已受封,春秋之始已是南方之強,後來更成為天下霸主,便由蠻夷變成華夏。楚在南方崛起最早,與他們接受中原文化不無關係。
吳的興起則晚得多。他們要到楚莊王稱霸以後,才開始在曆史舞台上露臉。而且如前所述,這還要拜楚人的錯誤所賜。他們若不逼反巫臣,又哪有吳人的日新月異?[4]
但即便如此,吳人直到春秋晚期也仍是蠻夷習俗,依然斷發文身,更無禮樂可言,甚至還會鬧出笑話來。[5]
魯哀公十一年(前484),吳王夫差聯合魯國討伐齊人,戰於艾陵(今山東泰安市)。夫差為了對魯國司馬州仇表示欣賞,竟賜給他盔甲和寶劍。州仇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應對。因為按照華夏禮儀,君賜臣劍,是要臣下自盡。最後還是孔子的學生、外交官子貢出來打圓場,代這位魯國司馬答謝,說“州仇奉甲從君”,這才應付過去。[6]
越的文化更落後,是“斷發文身”兼“徒跣不履”,也就是頭發剪短,身上刺青,光腳不穿鞋,語言與諸夏更不相通。他們參與國際性角逐,是在春秋晚期,而且一開始隻是楚人的跟班,名次還排在頓國、沈國和徐國的後麵。[7]
範蠡的自述就更為淒涼。
滅吳之戰,勾踐圍吳三年,吳人不戰而敗。吳王夫差派王孫雒(讀如洛,亦同洛)前去求和,範蠡卻拎著鼓槌提著戰鼓去應對。王孫雒一看這架勢,就知道大事不好。於是王孫雒說:尊敬的範先生範大夫啊,助天為虐不吉祥。如今吳國的稻子被螃蟹吃得連種都留不下,貴國就不怕不祥嗎?
範蠡則不無悲憤地回答說:親愛的王孫大夫啊,我們越國的先君,在周天子那裏連個子爵的地位都得不到,這才躲到東海之濱,與蜥蜴、鱷魚、蝦蟹、龜鱉為伍,像青蛙一樣生活。我們雖然很慚愧地長了一張人臉,其實跟禽獸沒什麼兩樣,哪裏聽得懂你說的那些人話呢?[8]
看來,越人不但文化落後,還因此受過歧視。
然而天意從來高難問。越、吳、楚,雖然一個比一個文化落後,一個比一個更是蠻夷,但國運的興衰,霸權的興替,卻像老百姓堆柴火,後來者居上。先是吳勝楚,後是越滅吳。吳勝楚,是在楚靈王死後不過二十三年;越滅吳,也隻在闔閭死後二十三年。無乃過速乎?無乃神奇乎?
齊、秦、晉做不到的,吳做到了;楚做不到的,越做到了。蠻夷小邦的勃然興起,真是銳不可當。難道世事的變化真如民諺所雲,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難道後起之秀吳和越,真是“秤砣雖小壓千斤”?難道一個邦國或族群,文明程度越高,就越是鬥不過那些蠻族?
難講。
的確,蠻族是有可能創造或改寫曆史的。比如發明了世界上第一套拚音字母的腓尼基人,創造了希臘文明的多利亞人,征服過埃及、吞並了新巴比倫王國的波斯人,創造了伊斯蘭文明的阿拉伯人,便都曾經是蠻族。
事實上蠻族的一大優勢,就在於又霸又蠻。他們血氣方剛,生機勃勃,初生牛犢不怕虎,沒那麼多清規戒律和陳詞濫調,也未必都按牌理出牌。
所以,希臘被馬其頓征服,馬其頓被羅馬征服,羅馬則被文明程度更低的日耳曼諸族所滅。也所以,夫差見了勾踐,就像宋襄公遇到了楚成王,有理說不清。越能勝吳,確實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不過,吳國這顆冉冉升起又很快隕落的新星,固然堪稱“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夜之間跳了龍門的越國同樣難逃一死。最後真正強大起來的,不是越,更不是吳,甚至不是晉,而是齊、秦、楚。[9]
這實在意味深長。
黃河,長江
不妨再看春秋諸霸。
春秋諸霸有三個特點。第一,除晉國外,都不姓姬。齊姓薑,宋姓子,秦姓嬴,楚姓羋(讀如米)。吳號稱姓姬,越號稱姓姒(讀如四),其實無姓。第二,除晉和宋在中國(中原)外,其餘都在邊緣。齊在東夷,秦在西戎,楚在南蠻,吳和越在百越。第三,稱霸的順序,是先黃河後長江。具體地說,是先在黃河下遊(齊),然後黃河中遊(晉和宋),然後黃河上遊(秦),然後長江中遊(楚),最後長江下遊(吳和越)。
這可堪稱“跨過奔騰的黃河長江”。
連接起黃河長江的,是晉和楚。實際上從晉文公到楚靈王,霸主的位子基本上是由晉楚兩國輪流坐莊的。這一百年間的曆史,又可以分為晉國主霸、晉衰楚強、晉楚相爭、晉霸複興、晉楚共霸五個階段。其間,由於楚人北上爭霸,晉國的霸主地位隻能得而複失,失而複得。同樣,由於晉國南下聯吳,楚國也擴張受阻,野心難以實現。[10]
這才有了魯襄公二十七年(前546)的弭兵大會,中原地區暫時獲得了和平。曆史的舞台,則從黃河流域南移到長江流域。演出的大戲,也由齊、宋、晉、秦、楚“五侯爭霸”,變成楚、吳、越“三國演義”。
所以,楚人北上爭霸,晉國南下聯吳,都意義重大。
意義不僅是政治和軍事的,更是文化的。我們知道,作為春秋諸霸中唯一的姬姓大國,晉人實際上是兩周文明、華夏正宗和傳統文化的代表。吳國雖然自稱姬周之後,卻其實可疑,因為誰也拿不出證據。相反,他們“斷發文身,裸以為飾”,卻是事實。可見,就算吳人的先君太伯和仲雍是姬周,也早被蠻夷同化,因此“棄在海濱,不與姬通”。[11]
問題是幾百年過去,他們都一直不與姬通,現在為什麼通了?因為深知落後就會挨打,這才銳意學習中原諸夏。吳王壽夢的第四個兒子季劄,甚至專程前往保存兩周禮樂最完整的魯國,在那裏觀摩學習,對周禮周樂頂禮膜拜,其熱情一如明治維新時期的日本人。於是到闔閭的時代,吳國的文明程度竟然已經“比於諸華”,躋身於華夏民族之林了。[12]
吳國的崛起,並非沒有原因。
在這裏,我們看到了一個發展中的族群對先進文化的向往,也理解了他們為什麼要自稱姬周胄裔。那與其說是對自己曆史的遠古記憶,不如說是對華夏文明的身份認同。同樣,我們也能理解諸姬、諸夏、諸華為什麼會認可吳人的說法,那其實是對自己文化和文明的自信和自豪。
一個秘密,也由此部分地揭曉。
我們知道,中華文明在世界文明史中,有三個唯一。其中之一,就是第一代文明中唯一不曾中斷延續至今的。所謂“第一代文明”,就是直接從原始社會產生出來的,包括蘇美爾、埃及、哈拉巴、夏、克裏特、奧爾梅克,號稱“六大古代文明”。這六大文明,其餘五個都湮滅和隕落了。唯獨夏文明,發展為商,發展為周,發展為華夏,發展為漢唐,發展為中華文明。其中奧秘,竟在何處?[13]
有三個詞極為關鍵:華、夏、中國。
中國一詞的最早文物證據,在何尊;最早文獻證據,在《尚書》和《詩經》。何尊是周成王時期的青銅器。何尊所說的“中國”,指成周(洛陽)。《尚書》和《詩經》所說的“中國”,包括商,也包括周,還包括遵守周禮的中原各國。可見那時的“中國”一詞,有三層意思:一、天下之中;二、文明程度最高的邦國和族群;三、傳統文化所在地。
與此相關的概念是華夏。夏指地區或邦國,叫諸夏;華指人民或族群,叫諸華,也叫華人和華族。華夏之所在,稱為“中國”。中國與華夏合起來,叫“中華”。
那麼,界定一個地區或邦國是不是夏,人民或族群是不是華,看什麼?文明程度。文明程度高的就是,低的就不是。衡量標準,在春秋就是周禮和周樂。
因此,遵守周禮的中原諸侯自稱中國,把周文明圈以外的楚、吳、越看作蠻夷(楚、吳、越則稱前者為中國或上國)。甚至就連秦,雖然占有宗周舊地,也被看作戎狄。[14]
然而爭霸戰爭把這個成見打破了。在黃河與長江的交響中,華夏改造著蠻夷,蠻夷也影響著華夏。最後,秦、楚、吳、越,包括被他們吞並和改造的其他蠻夷戎狄,都加入到同一行列來。中國的範圍擴大了,華夏的隊伍也壯大了。百川歸海的結果,是文明的擴容,更是延續和推進。
也許,這就是秘密所在?
融合的同時,是解體。
解體也是必然的。首先受到衝擊的,則是封建製或邦國製。這個製度的核心,不僅是封邦建國,也包括“禮樂征伐自天子出”。按照傳統文化,這才叫“天下有道”。[15]
但這是王權時代的事。到霸權時代,則征伐皆自諸侯出。這本身就是禮壞樂崩。何況蠻夷如楚,是既不尊王,也不攘夷,隻爭霸。爭霸,就不可能溫良恭儉讓。爭霸,就不能墨守成規。井田、宗法、封建、禮樂這四大製度,還能繼續維持嗎?兩周的國際秩序和遊戲規則,還能再保持嗎?
實際上,楚、吳、越三個蠻族的次第稱霸,本身就意味著兩周的製度和文化風光不再。所有的傳統都麵臨挑戰,而且必將被刷新。因此,先是周王室日薄西山,後是晉公室土崩瓦解,各種政治力量都在春風秋雨中重新博弈。太老牌的華夏銳氣不足,太新銳的蠻夷底氣不足,將被一一淘汰。最後勝出的,隻可能是率先華夏化的蠻夷——齊、秦、楚。
那就來看他們如何洗牌。
子產政改
南方崛起的同時,北方在政改。
政改第一人,是子產。
子產是鄭國的政治家,名僑。因為是鄭穆公的孫子,所以叫公孫僑。子產很早就表現出政治天賦。魯襄公八年(前565),他的父親、鄭國司馬子國伐蔡成功,舉國歡天喜地,隻有子產不以為然。子產說,一個小國,不修文德而治武功,沒有比這更能招來大禍的了。蔡是楚國的附庸。我們打了蔡國,楚國肯定要來打我們。到時候,我們能不順從楚國嗎?順從了楚國,晉國就會來報複,我們又打得過晉國嗎?晉國和楚國都來伐鄭,我們鄭國能有安寧嗎?
說這話時,子產還很年輕。因此父親痛罵他說:你一個小孩子懂得什麼![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