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昭公死在國外後,晉國的史官居然發表評論說,這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社稷的祭祀者並不一定就非得是某姓某族,君臣關係也不會一成不變。自古以來,就是這樣嘛![35]

好一個“社稷無常奉,君臣無常位”!照這個邏輯,臣變君,君換人,也都是可能的了?

沒錯。齊和晉,即如此。

田陳代齊

奪取了齊國政權的,是田陳氏。

齊國原本也是蠻夷。他們的始祖姓薑,屬於羌戎,是諸羌而非諸夏。齊國的受封之地,則在東夷,而且是殷商的老窩。薑太公到了這裏,也沒像周公的兒子伯禽到了魯國那樣,要“變其俗,革其禮”,反倒“因其俗,簡其禮”,而且“通商工之業,便魚鹽之利”。也就是說,薑太公因勢利導因地製宜,把西戎、東夷、殷商(工商)、姬周(農業)這些不同的文化都結合起來,走上了獨特的發展道路。

這就是齊能夠大國崛起的秘密。[36]

所以,齊魯雖然是近鄰,但兩國的作風和傳統,卻大相徑庭。魯國實行的是公族製,齊國實行的是卿族製。後來取代齊君的,就是卿族田陳氏。

田陳氏的始祖名叫完,本是陳國公子,由於國內動亂而投奔齊桓公,從此落戶在齊,稱為陳氏,也叫田氏。陳和田,在當時讀音相同,一回事。隻不過春秋稱陳,戰國稱田;《左傳》稱陳,《史記》稱田,因此不妨稱為田陳氏。

那麼,田陳怎樣取代薑齊?

和平演變。

演變其實是政變,這跟魯國是一樣的。隻不過,三桓化公為私,田陳則收買人心。這件事至少在景公時代便已開始。齊景公是個貪婪的人。當時齊國民眾的收入,三分之二要交給公家,留給自己的隻有三分之一。結果,景公的國庫裏,糧食多得吃不完,生蟲長蛆;衣料多得用不完,破爛腐朽。老百姓卻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凍餒倒斃於路途。齊國的刑律又苛嚴,民眾動不動就會被砍腿砍腳,以至於“國之諸市,屨賤踴貴”,鞋子賣不掉,假肢買不著。

田陳的氏室,則反其道而行之。老百姓來借貸,他們用特製的大容器多給;收租、收稅、收貸,則用法定的小容器少收。從山上采購木材,從海邊采購魚鹽,進價是多少,賣價也是多少。如果民眾家庭困難,他們還會給救濟。

這就不僅是讓利於民,而且是普施恩惠。難怪齊國的民眾對田陳氏室,會“愛之如父母,而歸之如流水”。田陳在齊國,簡直就是“人民的大救星”。

所以,齊景公九年(前539),出使晉國的齊國政治家晏嬰,才會對晉國政治家叔向說,國君既然拋棄自己的子民,他們就隻能到田陳氏那裏去。我不保證將來陳家會不會得到邦國。但我們齊,肯定已經是末世了。[37]

然而齊景公卻似乎並沒有多少警覺。反倒是田陳氏的第五代掌門人陳桓子,聽從晏嬰的建議,把自己從內亂中獲得的資產全部交還給公家。他還召回流亡國外的公族,增加他們的俸祿,封給他們采邑。沒有爵位的公子公孫,私下裏分給田地;孤苦伶仃的弱勢群體,私下裏分給糧食。

田陳氏大得人心。[38]

齊景公終於開始覺得有問題。有一次,景公和晏嬰聊天。景公說,寡人的宮室堪稱美輪美奐,卻不知道將來是誰的。晏嬰說,恐怕是田陳氏的吧?田陳氏雖然沒有什麼大的功德,但民眾對他們家的春風雨露,已經載歌載舞了。

景公問:有辦法嗎?

晏嬰說,有,以禮治國。君令臣恭,父慈子孝,兄愛弟敬,夫和妻柔,婆母慈祥兒媳婦順從,這就是禮。

景公說,我知道禮能治國了。[39]

其實相同的意見孔子也發表過。就在景公與晏嬰對話的前一年,魯昭公討伐季孫氏兵敗逃亡,孔子隨後也到了齊國。齊景公向孔子問政,孔子的回答便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意思也很清楚,君要像君,臣要像臣,父要像父,子要像子。每個人都恪守禮儀和規範,天下就太平。

可惜孔夫子是“不說白不說,說了也白說”,晏夫子則是“不問我不說,說了也不做”。事實上,阻撓孔子在齊國實行禮治的不是別人,正是晏嬰。晏嬰對景公說,王室衰微,不可救了;禮壞樂崩,好些年了。孔丘那一套,沒有用了。

孔子隻好打道回府。[40]

晏嬰為什麼要反孔,讀者自可見仁見智。但他說禮樂的崩壞已積重難返,則是事實。因此,以晏嬰之多智,便既不能挽救薑齊的沒落,也無法阻止田陳的壯大,隻能聽天由命。也因此,他在齊國的政治鬥爭中嚴守中立,對所有的政變都不支持,不反對,不摻和,最後得以善終。

慢慢強大起來的田陳氏,卻越來越多地參與政治。齊景公去世後,他們先是幹掉了齊國最大的兩家卿族國子和高子,然後通過廢立國君掌握了齊國的大權。悼公和平公就是他們家立的,簡公則是他們殺的。立悼公的,是田陳氏的第六代掌門人僖子;殺簡公立平公的,是第七代掌門人成子。

成子跟他的祖先一樣具有政治天賦。他對平公說,人之常情,是喜歡受賞,憎恨受罰。所以,你我君臣不妨這樣分工:賞賜的好事,君上來做;懲罰的惡名,臣下來背。平公見美譽歸自己,成子做惡人,欣然同意。但他哪裏知道,人之常情,固然是喜歡賞賜,卻更害怕懲罰。懲罰的權柄捏在成子手裏,國人畏懼的就不是平公,而是成子了。

何況可以生殺,便可以予奪。於是成子趁機消滅了所有的異己,又把齊國的大片土地收入自己的囊中。采邑麵積之大,遠遠超過平公能夠控製的國土。等到田陳氏第十代掌門人田和相齊時,田陳代齊,便隻需要一道手續了。

公元前386年,周王冊封田和為諸侯。七年後,隻剩下一座城邑的齊康公去世,薑齊徹底滅亡。之後的齊,戰國的齊,不再姓薑,姓陳或田。[41]

三家分晉

齊國改姓前,晉國先沒了。

與薑齊相反,晉國原本是正宗的姬周。他們的始封之君,是周成王的弟弟唐叔虞。春秋前半段,晉人幾乎代表著華夏正統,與東夷(齊)、西戎(秦)、南蠻(楚)、北狄(狄族各部落國家)抗衡,尊王攘夷,安定天下。可以說,如果沒有晉,華夏文明或許早已淪亡,中華曆史也要重新改寫。

然而與周、魯、鄭、衛諸姬,甚至與宋相比,晉又更像戎狄。他們的封地原本就是戎狄的遊牧地區,建國之初實行的土地政策也不是周製,而是狄製。後來他們長期伐狄,征服對方的同時也難免部分被同化,變成半戎狄化的華夏。晉人的作風橫行霸道,也能夠長期維持霸權,恐怕就因為他們身上有戎狄的血氣和血性。[42]

晉,是有霸氣的。

霸氣的晉國亂得很早,春秋之前就曾“一國兩都”,既有翼(又名絳,今山西翼城縣),又有曲沃(今山西聞喜縣)。有兩都就有兩君,一個是穆侯的嫡子文侯,以及文侯的後代;另一個是文侯的弟弟桓叔,以及桓叔的後代,即莊伯和武公。前者顯然是嫡傳,是正宗,後者不是。然而桓叔受封之時,曲沃便大於國都。六十七年後,晉國的世係更被偷梁換柱,變成非嫡傳的這支了。[43]

也許,正因為有這樣的曆史教訓,春秋以後的晉國不再信任公族。晉獻公甚至殺光了桓叔和莊伯的後代,以防禍起蕭牆。獻公自己的兒子,則死的死,逃的逃。所以從惠公和文公起,晉國的執政者便都是異姓貴族。

這樣一來,晉國安穩了嗎?

沒有。

事實上,異姓貴族如果權勢極大,而且卿位世襲,就會形成卿族。卿族雖然是異姓,對公室的威脅卻不亞於公族。晉靈公,就是趙盾的堂弟趙穿殺的;晉厲公,則是欒書和中行偃殺的。所以,接替晉厲公為君的晉悼公,便不得不在即位前與這些異姓貴族約法三章。

悼公是欒書派知罃和士魴接回國的,當時還隻有十四歲。悼公說,一個邦國之所以需要國君,就因為要有人發號施令。如果立了國君又不聽他的,請問立他幹什麼?需不需要我,聽不聽我的,都在今天一言為定。於是那些平時專橫跋扈的異姓貴族都說:這也是臣等的心願,敢不唯命是從![44]

好一個晉悼公,真是識見不凡,也氣度不凡。

然而就連晉悼公,也無法從根本上改變卿族專政的趨勢。實際上正是從悼公的時代開始,卿族的力量變得更加強大。執政的異姓貴族也由原來的十多家,變成隻剩下六個氏室,這就是趙、範、中行(讀如杭)、知(讀如智,亦同智)、魏、韓,號稱六卿。六卿中地位最高的,是正卿,即首席執行官。首席執行官照例同時擔任中軍的軍長。他在戰時是全軍元帥,平時是全國首相,可以說集軍政大權於一身。悼公後的一百年間,這個職位就由六卿輪流坐莊。

顯然,卿族形成的過程,也是權力集中的過程。從十多家異姓貴族,到隻剩下六卿,是他們的第一輪淘汰賽。

第一輪競爭中差一點被淘汰的,是後來成了大氣候的趙氏。魯成公八年(前583),也就是楚國大夫巫臣出使吳國的第二年,晉景公聽信讒言,大開殺戒發兵圍剿趙家,趙氏幾乎滅族。隻是由於韓厥出麵說情,趙朔的兒子趙武才幸免於難,並被複封。[45]

這事後來被演繹為“趙氏孤兒”的故事。不過《史記》的說法來自戰國時期的民間傳說,並不可靠。靠得住的是趙武不但光複了祖業,而且把趙氏發展為卿族中勢力最強大的一支。因此趙武死後,被諡為“文”。

但,災難再次降臨。

魯定公十三年(前497),也就是吳越槜李之戰前一年,範氏和中行氏趁趙氏內亂之機起兵攻趙。趙氏掌門人、趙武的孫子趙鞅(趙簡子)逃到晉陽(在今山西太原市),並被圍困。幸好,知、韓、魏三家站在趙一邊,這才反敗為勝,戰敗的範氏和中行氏則逃到了朝歌(今河南淇縣)。[46]

之後就是一場國際混戰,齊國、魯國、衛國、宋國、鄭國、鮮虞都與範氏和中行氏同盟,從魯國叛逃的陽虎則成為趙鞅的幫手。魯哀公二年(前493),也就是吳王夫差伐越的第二年,齊國給範氏和中行氏輸送軍糧,讓鄭國派兵押運。趙鞅對手下人說,成敗在此一舉。但凡戰勝敵人的,上大夫賞縣,下大夫賞郡,士賞田地千畝,庶人、商人、工人做官,奴隸解放。[47]

此戰的結果,是趙軍大獲全勝。於是趙鞅如釋重負地說:這下行了。因為第二輪淘汰賽的結果,肯定是範氏和中行氏出局,剩下的隻是時間問題。然而趙鞅的一位下屬卻說,怎麼會行了呢?不是還有智伯嗎?[48]

是的,還有智伯。

果然,三十年後,智伯發起了第三輪淘汰賽。智伯就是知氏氏族的掌門人,這時的智伯是知襄子荀瑤。趙、魏、韓三家的掌門人,則是趙襄子(無恤)、魏桓子和韓康子。範氏和中行氏滅亡後,四家瓜分了他們的地盤。其中知氏得地最多,卻繼續向三家索要。韓和魏隻好割地,趙襄子卻寸土不讓。於是智伯聯合韓魏伐趙,圍困晉陽。聯軍掘開汾水灌城,隻差六尺就會把全城淹沒。晉陽城內,也像當年被楚莊王圍困的宋都,易子而食,懸釜而炊。

趙氏危在旦夕。

然而天不滅趙。韓康子和魏桓子深知,智伯在滅了趙襄子後絕不會罷手,下一個被滅的就輪到自己。因此他們在關鍵時刻反戈一擊,與趙襄子聯手滅知,智伯兵敗身亡。趙襄子為了解恨,還把智伯的頭蓋骨做成了酒具或夜壺,惹得豫讓拚死拚活要來複仇。這故事,我們在《青春誌》一開始就講了。

知氏被淘汰出局,地盤被趙、魏、韓三家瓜分,號稱“三晉”。三晉的實力遠遠大於那可憐兮兮的晉君。他們從大夫變成諸侯,已經隻需要一道手續。[49]

晉國滅亡,戰國開始,也隻需要一道手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