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謀已久的越王勾踐,

不會放過乘虛而入的大好機會。

當夫差傾巢而出到中原爭霸時,

勾踐便在他背後狠狠地插了一刀。

九頭鳥

秦穆公去世前五年,楚成王也死了。

楚成王死不瞑目。

成王是楚國的第三個王。之前,有他的祖父武王,以及父親文王。楚國的基業,就是他們祖孫三代創下的。至於成王本人,在位四十六年,親眼看著齊桓和晉文相繼稱霸,宋襄和秦穆躍躍欲試,自己也當仁不讓地積極參與。召陵之盟,與齊桓公分庭抗禮的是他;城濮之戰,與晉文公一決雌雄的也是他;綁架宋襄公,又在第二年把宋軍打得滿地找牙的,還是他。春秋前期的爭霸,處處都有他的痕跡和影子。

然而英雄一世的楚成王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他竟會死在自己的親兒子手上。

成王的兒子叫商臣。

商臣本是成王的太子。可惜成王跟許多有為或無為的君主一樣,好色。妻妾成群又愛屋及烏的結果,往往是廢嫡立庶,廢長立幼,立儲以喜。何況楚國原本就有傳統,喜歡立年輕力壯的公子為君。這跟他們一貫好戰好鬥,專一與諸夏作對有關。年老力衰的君主,是領導不了這個尚武霸蠻之邦的。

於是,魯文公元年(前626),楚成王決定廢掉商臣,另立姬妾之子為儲。這個消息後來得到了證實,商臣便去求教於自己的師傅潘崇。

潘崇問:讓位服軟,做得到嗎?

商臣說:做不到。

潘崇又問:流亡國外,做得到嗎?

商臣又說:做不到。

潘崇再問:那麼,幹一件大事,做得到嗎?

商臣說:做得到。

這就是隻有蠻夷才說得出的話了。宮廷政變,搶班奪權,諸夏的公子們也會做,但不會這麼講。隻有楚人毫無顧忌。他們的身上流著蠻夷的血,根本就不把君臣父子那一套放在眼裏,也不認為大逆不道是多麼嚴重的罪名。

十月,主意已定的商臣帶兵包圍了王宮,逼楚成王自殺。成王提出吃了熊掌再死,也不被批準。成王無奈,隻好自縊。但他吊死以後卻不肯閉眼睛,因為拿不準這些不肖子孫會給自己上一個什麼樣的諡號。

諡號是最後的麵子,死了也得要。

這事在葬禮之前就討論了,最先定的是“靈”。這是“惡諡”。比如後來的晉靈公、鄭靈公、陳靈公,便都是既為君不道,又死於非命。因此成王聽了,便不肯閉眼睛。商臣等人無奈,隻好改諡為“成”,成王這才滿意地升天。

商臣即位,是為穆王。[1]

穆王雖然弑君弑父,要算亂臣賊子,但列祖列宗的基業卻在他手上得以拓展。穆王在位十二年間,滅江(在今河南息縣),滅六(讀如陸,在今安徽六安縣),滅蓼(在今河南固始縣),伐鄭,侵陳,伐麇(讀如君,在今湖北鄖縣),圍巢(在今安徽巢縣),幹得有聲有色。可以說,穆王去世時,是把一個即將成功的霸業,交到了兒子手上。[2]

他的兒子,就是大名鼎鼎的楚莊王。

楚莊王聲色犬馬。

沒人告訴我們,莊王即位之初為什麼會這樣。我們隻知道,三年之間,此君不理朝政,不出軍令,一味地驕奢淫逸。大夫伍舉忍無可忍入宮進諫,莊王卻左手抱著鄭姬,右手摟著越女,嬉皮笑臉坐在樂隊中,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

這可真如伍舉所說,有隻鳥待在高高的山上,三年不飛,三年不鳴。

請問這是什麼鳥?

九頭鳥。

是啊!按照莊王的說法,這隻鳥“三年不飛,飛將衝天,三年不鳴,鳴將驚人”。如此以靜製動蓄勢而發,豈非生命力、創造力和破壞力都極強的九頭神鳥?[3]

實際上莊王心裏很清楚,楚人的精神是“霸蠻”,楚人的心氣是“不服周”,楚人的傳統是“我蠻夷也”,而楚君的使命則是開疆辟土,抗衡華夏,圖謀中原。這是一個艱難的曆程,必須付出畢生的精力。看來,他是想在大幹一場之前先玩個夠,然後收心。

收心之後的莊王果然一鳴驚人。頭一年,他就聯合秦國和巴國滅了庸(在今湖北竹山縣)。三年後,又聯合鄭國侵陳侵宋,後來更命令鄭國痛打背楚降晉的宋國。可見這時鄭國已經變成楚的小弟,晉國則由於靈公被殺國內動亂,幾乎無暇多顧。於是莊王一路凱歌,把隊伍開到了周王室的眼皮底下,聲稱要在王畿之內搞軍事演習。

楚莊王耀武揚威。

此時的天子已不是襄王,也沒有齊桓和晉文這樣的華夏霸主來護駕。外強中幹的周定王擺不起架子,隻好放下身段派王孫滿去勞軍。楚莊王則誌得意滿,竟向天子的代表王孫滿問起九鼎的大小輕重來。

這實在是一件嚴重的事情。

我們知道,九鼎傳為夏禹所鑄,使用的青銅則來自天下九州,象征著夏對各部落國家和部落聯盟的領導權。後來夏桀失德,九鼎遷商;殷紂失德,九鼎遷周。鼎之所在,即權力中心所在。楚莊問鼎,什麼意思?

王孫滿不能不義正詞嚴。

決心捍衛王室尊嚴的王孫滿告訴楚莊王:政權的合法性在德不在鼎,上天是視德授權的。現在周德雖衰,卻天命未改。鼎的大小輕重,還是不問為好。

楚莊王聽了,一言不發,收兵回國。[4]

其實莊王心知肚明。什麼“在德不在鼎”雲雲,全是扯淡。權力的獲得,霸業的完成,不在鼎,也不在德,在力。他現在,不過心有餘而力不足。一旦兵強馬壯戰無不勝,稱霸就是遲早的事,沒準還會奪了天下。

血染的霸業

楚莊的稱霸,很艱難。

的確,如果說齊桓公是“不戰而霸”,晉文公是“一戰而霸”,宋襄公是“戰而未霸”,秦穆公是“戰而半霸”,那麼楚莊王則是屢戰而霸,血戰而霸,苦戰而霸。其中最慘烈也最悲壯的,是成就了莊王霸業的圍宋之役。

說起來這場戰爭的禍端,其實在楚莊王。起因是有一次莊王同時派出兩個使節,分別出使晉國和齊國。出使晉國的,要路過鄭國;出使齊國的,要路過宋國。莊王卻吩咐二人直接過境,不得向鄭宋兩國借道。

這就是蠻不講理了。因為即便是周王的天使,哪怕路過蕞爾小邦,也要借道,以示對該國領土和主權的尊重。楚莊王不準自己的使節借道,豈非霸道?

沒人知道莊王當時怎麼想。隻不過鄭國在此刻,早已被打得服服帖帖,多半會忍氣吞聲。宋國則不同。他們在兩年前,跟晉、衛、曹三國建立了攻守同盟。盟約規定,如果有誰被人欺負,當共救之,叫“恤病”;如果有誰背叛同盟,則共討之,叫“討貳”。這個條約,宋國執行得很到位,而且也隻有宋國執行到位。以宋人之刻板叫真,豈能容忍楚國的此等行徑?何況那位過路的使節申舟,以前還得罪過宋。

於是申舟叫苦不迭:鄭國聰明,宋國糊塗,路過鄭國的肯定沒事,我死定了!

莊王卻說:敢?他要殺了你,我就滅了他!

楚莊說這話,實在是太小看宋國了。一個士人,尚且可殺不可辱,何況是一個邦國?麵對楚人的蠻橫無理,宋國的執政華元說:途經我國而不借道,這是把我國看作他們的邊陲小鎮,等於是亡國。得罪楚人,引來兵禍,也要亡國。如果同樣是亡國,那就寧肯死得體麵而有尊嚴。

結果申舟被殺。

楚莊王聞訊,一甩袖子就往外衝,隨從們追到前院才送上鞋子,追到宮門才送上佩劍,追到街上才扶他上車。氣得發抖的楚莊王,下令立即發兵圍宋。而九頭鳥衝冠一怒,宋人是抵擋不住的。魯國甚至趕緊表態,站在楚國一邊。

被圍的宋人依約向晉國告急。

然而讓華元他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晉國這回做了縮頭烏龜。晉景公倒是打算救宋,卻被一位大夫攔住。這位大夫說:雖鞭之長,不及馬腹,這事我們管不了。上天正眷顧楚國,我們豈能爭鋒?是河流湖泊,就要容納汙泥濁水;是山林草野,就要藏匿毒蛇猛獸;是美玉,就一定隱含瑕疵;是國君,就必須忍受屈辱。這是天道,君上還是等等吧!

於是晉國按兵不動一箭不發,隻派了一個名叫解揚的使節去安撫忽悠宋國。

可惜解揚路過鄭國時,卻被鄭人抓獲送進楚營。楚人用重金賄賂解揚,要他去送假情報。解揚三拒不成,隻好答應。然而當解揚登上樓車向宋城喊話時,喊出的卻是:宋國弟兄們頂住!我軍全部集結完畢,馬上就到!

上當受騙的楚莊王勃然大怒,下令要殺解揚。莊王對解揚說,出爾反爾,什麼意思?非我無情,是你無信。上刑場吧!

解揚從容應對。

麵不改色的解揚說,君能發布命令,叫義;臣能完成使命,叫信;以誠信實現道義,叫利。義無二信,信無二命,哪有同時完成兩種不同使命的?一個使臣受命而出,使命就是生命,又豈能被人收買?先前應付君上,隻不過為了把寡君的話帶到宋國。那才叫作守信!

於是莊王放解揚回國。

其實解揚喊不喊話都無所謂。事實上,到魯宣公十五年(前594)的五月,楚人軍糧已盡,也熬不住了,莊王隻好下令收兵。

申舟的兒子卻跪在了莊王的馬前。

前麵說過,申舟是明知必死無疑,也硬著頭皮前往宋國的。他這樣做,一方麵固然因為王命難違臣道有責,另一方麵也因為莊王誇下海口許下諾言。現在,申舟已慷慨赴死,莊王卻言而無信,此話怎講?

楚莊王無言以對,也無顏以對。

這時,楚國的另一位大夫出了一個主意:在宋國的郊野蓋房子,修水利,開荒種地,而且說幹就幹。傳遞給宋人的信息也很明確:申舟之仇,非報不可。你們一天不投降,我們一天不走;一年不投降,一年不走;一輩子不投降,一輩子不走。反正我就跟你們杠上了,看誰扛得過誰!

宋人聞訊,舉國震驚,欲哭無淚。因為從去年九月至今,宋都被圍已八九個月,城中早已粒米無存。國人隻能交換孩子殺了吃掉,拆解屍骨作為燃料,哪裏還能再堅守?

此刻,請問誰能救宋?

也隻有他們自己。宋國執政華元挺身而出,半夜三更潛入楚營,把楚軍統帥子反從床上叫起來。華元說,寡君派元來實言相告:敝國彈盡糧絕,隻能易子而食,析骸以炊。但即便如此,要我們簽訂城下之盟,則無異於亡國,斷然不能。如果貴軍能夠後退三十裏,惟命是從。

現在輪到楚人震驚了。他們退軍三十裏,與宋國簽訂了條約,相約“我無爾詐,爾無我虞”,並以華元為人質。至此,魯、宋、鄭、陳皆從楚,楚霸業成。[5]

但,這是怎樣的霸業!

兩筆賬

圍宋之役,有兩個邦國的態度值得玩味。

這兩個邦國,就是晉和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