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仲一箭射出去的時候,

並沒有想到對麵這人,

將會成為春秋第一位霸主。

這位死裏逃生的人,

就是後來的齊桓公。

管仲相齊

管仲一箭射出去的時候,並沒有想到對麵這人,將會成為春秋第一位霸主。

那人自己,當然也沒想到。

還好,射中的是衣帶鉤。[1]

被射中衣帶鉤的人叫小白,也就是後來的齊桓公,當時是齊國的公子,齊襄公的弟弟。齊,跟魯、衛一樣,也是周代最早的封國,薑姓,始封之君是薑太公。從薑太公傳到齊襄公,便已經是春秋。

襄公是個荒唐的家夥,跟妹妹很早就有了性關係。後來妹妹嫁到魯國,史稱文薑,丈夫是魯桓公。十五年後,桓公攜文薑訪齊,兄妹二人居然再次上床。[2]忍無可忍的桓公痛罵了文薑,文薑則一狀告到哥哥兼情人齊襄公那裏。襄公則竟然罔顧倫理道德和國際關係,派人謀殺了既是妹夫又是友邦元首的桓公,然後殺掉犯罪嫌疑人了事。[3]

這件事情的荒唐,不言而喻。齊國的霸道,魯國的尷尬,也不言而喻。事實上,桓公被殺後,魯國向齊國提出的外交訴求,也隻是懲辦凶手,並不敢追究齊襄公的責任。相反,沒有了魯桓公這個障礙,齊襄公跟魯文薑的亂倫,更加肆無忌憚。他們的幽會,載入史冊的就有六次。甚至桓公屍骨未寒,莊公即位不久,文薑就跑回齊國去跟情郎哥哥做愛,根本不顧魯國的體麵。可見當時的齊國已相當強勢。魯國除了忍氣吞聲,並不能有什麼主張。[4]

隻不過,魯人沒有想到,原本就在黃河下遊稱霸一方的齊,竟會在襄公之後成為稱霸天下的超級大國。

這得歸功於管仲。

後來擔任齊相的管仲,原本是齊襄公弟弟公子糾的師傅。子糾的師傅還有召忽,小白的師傅則是鮑叔牙。子糾和小白是兄弟,管仲和鮑叔牙是朋友。鮑叔牙早就看出襄公做事荒唐,齊國必有內亂,便提前護送小白去了莒國,糾則在內亂後逃到了魯國。

魯莊公八年(前686)十一月七日,齊襄公被堂弟公孫無知謀殺。第二年春,篡位的公孫無知也被國人殺死,齊國出現權力真空。於是,鮑叔牙陪著小白,召忽和管仲護著子糾,回國爭奪君位。管仲那一箭,就是他和小白狹路相逢時射出的。

君位之爭的結果,是子糾失敗被殺,召忽殉主自殺,都成為政治鬥爭的犧牲品。小白勝出,回國即位,後來被稱為齊桓公。齊國進入了新的時代。

齊桓公可不像他的妹夫魯桓公。魯桓公窩囊,齊桓公雄霸。他不但不記管仲那一箭之仇,反倒委以重任。管仲也不負厚望,在政治、經濟、軍事和外交四個方麵厲行改革,終於讓齊大國崛起,一舉成就了桓公的霸業。[5]

那麼,管仲的霸術是什麼?

軍政一體。

管仲的政治策略,是先安內後攘外,先定國後稱霸。治國方略,則是全國一盤棋,先區分士農工商,再區分國都郊野。國都住士和工商,郊野住農。但無論是士,還是農工商,都必須嚴格按照行業和身份居住,不能雜居,也不能遷徙和變更職業。這可能是中國最早的戶籍製度,還是最嚴厲和最不講理的。

住在郊野的農民三十家為一邑,每邑設一有司。十邑為一卒,每卒設一卒帥。十卒為一鄉,每鄉設一鄉帥。三鄉為一縣,每縣設一縣帥。十縣為一屬,每屬一位大夫,一位屬正。屬的下級是縣,縣的下級是鄉,鄉的下級是卒,卒的下級是邑。邑,是最基層的政權。邑由有司管理,向卒帥負責;卒由卒帥管理,向鄉帥負責;鄉由鄉帥管理,向縣帥負責;縣由縣帥管理,向屬大夫負責。屬由大夫管理,屬正監理,直接向國君負責。全國五屬,五位屬正,五位屬大夫,是國君的問責對象。屬管縣,縣管鄉,鄉管卒,卒管邑,一個中央集權層層問責的金字塔管理體係,便建立起來了。

國都則分成二十一個鄉。其中六個安置工人和商人,叫“工商之鄉”。另外十五個住士人,叫“士鄉”。士鄉五家為一軌,十軌為一裏,四裏為一連,十連為一鄉。這十五個士鄉,國君和兩位上卿(國子、高子)各管五鄉。他們的問責對象,是鄉大夫。每鄉一個,共十五個。

國君和國子、高子管理的十五個鄉,都是士人之鄉,所以每家要出一個人當兵。當兵在春秋,是士人的義務,也是士人的權利,甚至是他們的特權,堪稱責無旁貸。因此士鄉的行政建製,很容易就能變成軍事編製:五家為軌,五個戰士,這就是伍,伍長即軌長。十軌為一裏,五十個戰士,這就是小戎(戰鬥隊),戎長(隊長)即裏有司。四裏為一連,二百個戰士,這就是卒,卒長即連長。十連為一鄉,兩千個戰士,這就是旅,旅長即鄉大夫。五鄉一萬個戰士,這就是軍。十五個鄉三萬戰士,這就是三軍。三軍軍長,就是國君、國子、高子。國君將中軍,國子將上軍,高子將下軍。國君和兩位上卿,既是十五個士鄉的最高行政長官,也是來自這十五個鄉之三軍將士的最高軍事長官。

這就叫“作內政而寄軍令”,是管仲最重要的政策。按照這個軍政一體的製度,卒伍一級的小部隊在居民區內便可訓練,軍旅一級的大部隊在城郊之外便可集結。何況管仲還規定,士人一旦劃定居住範圍,就不準遷徙。鄰裏之間,更必須守護相望,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管仲認為,由此人與人相伴,家與家相依,打起仗來,就不但不會行伍錯亂,而且能保證同仇敵愾。難怪管仲不無得意地對桓公說:君上以此精兵三萬橫行天下,請問哪個能夠阻攔?[6]

顯然,這是一種保甲製度,也是一種軍國主義,是不折不扣的霸道。尤其是不準人民自由遷徙和變更職業,很明顯是在侵犯人權。但桓公既然要成就霸業,當然隻能講霸道。人道也好,王道也罷,都隻能束之高閣。至於如何發展經濟,充實戰備,開展外交,便都不過技術問題。

尊王與攘夷

解決技術性問題,管仲有的是辦法。

沒錯,管仲確實是管理天才和治國高手。他的方案,差不多都是統籌兼顧的。比如春秋兩季的狩獵,就既補充了給養,又訓練了軍隊,豈非一舉兩得?

刑法的改革也如此。為了解決兵甲不足的問題,管仲製定了“兵器贖罪”的法律條款,價碼是:重罪,一副犀牛皮盔甲,一柄戟;輕罪,一副普通牛皮盔甲,一柄戟;小罪,罰款;打官司,訴訟費為一束箭。[7]

這可真是官民兩利。以前,重罪要判死刑,輕罪要砍手腳,小罪要挨鞭子。現在,隻要購買或打造兵器就可以贖罪,國家則充實了兵備,節省了軍費。更何況,盡可能地減少殺人和動刑,還能博得仁慈和王道的美譽,豈非名利雙收?

經濟改革的要點,也在富國強兵。最重要的措施,是由國家統治經濟。比方說,改革稅製,免除關稅,促進經濟發展;加強鹽鐵管理,實行鹽鐵專營,增加國庫收入;鑄造統一錢幣,對市場和物價進行宏觀調控。當然,管仲也毫不客氣地宣布國家對礦山、森林、湖泊、海洋的壟斷。但,他並不主張創辦國營鹽場或國營鐵廠。他的政策是國有民營。生產和銷售是民間的事,國家的權力和職能是壟斷資源,控製價格,甚至為了控製價格而控製產量。[8]

也許,唯獨一個行業有“國企”,這就是色情業。有學者認為,管仲很可能是“國營妓院”的創始人。齊國的妓院叫“女閭”,分為七個門市部,每個門市部妓女百人。開設的時間,據說比古希臘的梭倫還早了五十年。不過,梭倫的目的,主要是解決性需求和減少性犯罪;管仲的目的,則可能是增加國庫收入,籠絡天下人才,甚至招待各國使節。總之,此例一開,諸侯紛紛仿效。難怪燕太子丹能“美女恣荊軻所欲”了,沒準他自己就是“媽媽桑”。[9]

當然,國際關係並不能靠妓女來擺平。管仲的策略,是“以恩惠換擁戴,以土地換和平”。具體地說,就是將過去齊國侵占的城邑歸還各國,再加上頻繁的請客送禮。據說,這樣做的效果是“四鄰大親”。[10]

管仲認為,有了經濟、軍事和外交的條件,齊國就可以出兵了。槍杆子裏麵出政權,也出威望。做江湖老大,當國際警察,不出兵是不行的。不教訓幾個調皮搗蛋的家夥,也是不行的。攻打的對象,當然首先是弱國。如果那邦國既弱小又不聽話,更好。但公開的說法,則是“擇天下之甚淫亂者而先征之”。這樣的罪名,當然並不難找。[11]

師出必須有名。要想成就霸業,比霸術更重要的,是霸道,是政治綱領和政治主張。

那麼,管仲打出的旗號又是什麼?

尊王攘夷。

實際上,尊王和攘夷,原本是同一件事。因為王室不尊,很大程度上是由於夷狄太強。起先最強悍的是犬戎,他們在商代叫鬼方。西周滅亡,就因為犬戎攻陷鎬京,追殺幽王於驪山之下。定都洛陽的平王無力收回失地,便把淪陷區封給他的一位西垂大夫。這位大夫也不辱使命,果然收回王畿的西半,並把那裏變成了秦國。他自己,則成為秦國的第一任國君,是為秦襄公。

這件事情對中原各國的刺激,是相當大的。這些國家大都是夏商周之後,自稱夏、諸夏,也稱華、華夏。華,就是光,也是美;夏,就是大,也是雅。華夏,就意味著文明;夷狄,則意味著野蠻。文明人,是羞與野蠻人為伍的,更不要說甘拜下風。攘夷,應是華夏諸國的共同願望。

何況進入東周後,夷狄屢屢進犯,諸夏不堪其擾,隻不過入侵者不是戎,是狄。據統計,公元前662年至公元前595年間,受狄人之侵略者,齊七次,衛六次,晉五次,魯兩次,邢、宋、溫、鄭、周各一次。受害最甚的是衛,被迫兩次遷都。次為邢,遷都一次。周也慘,成周淪陷,天子出逃。後來衛和邢,都靠齊桓公出手相救,才幸免於亡國。周襄王則靠晉文公出手相救,才得以複國。[12]

霸主的意義,這樣一說就很清楚。

事實上齊桓和晉文這兩代霸主,最受後世肯定的就是攘夷。比如孔子的學生子路和子貢,都曾問過同一個問題:齊桓公逼魯國殺了公子糾,糾的一位師傅召忽殉主自殺,同為師傅的管仲不但不死,還轉變立場去輔佐桓公,這個人不仁吧?孔子卻斬釘截鐵地回答:當然仁!當然仁!如果沒有管仲,我們都會披頭散發,衣襟往左邊開,變成野蠻人了![13]

孔夫子說得並不錯。沒有齊桓和晉文,我們民族的曆史確實可能會重寫,盡管重寫也未必就一定不好。但在孔子看來,維護華夏文明比忠於某個君主重要,則可以肯定。

總之,攘夷在當時,是華夏各國的政治需要,也是文化需要。因此,霸主的橫空出世,是順應潮流的。就連秦穆公,之所以成為“春秋五霸”的候選人之一,恐怕就因為他最終完成了對犬戎的征服。

攘夷就要尊王。隻有把周天王的旗幟高高舉起,諸夏內部才能團結。內部團結,才能一致對外。因此,華夏各國雖然心懷鬼胎互不相讓,但沒有一個人膽敢反對尊王。齊桓公稱霸的葵丘之會,晉文公稱霸的踐土之盟,先後兩位霸主對天子也都極盡恭敬之禮。結果,霸權時代的周王原本實力盡喪,表麵上反倒威風八麵,人五人六,出盡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