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說,晉國是應該救宋的。這不但因為晉宋之間有盟約,也因為晉楚兩國有如冷戰時期的蘇美,既是霸權的代表,又是爭霸的勁敵。實際上楚莊王稱霸之難,就在於有晉。我們知道,春秋時期有條件、有資格、有能力爭霸的邦國,不是五個,而是四個,即齊、楚、秦、晉。其中,晉國又最霸道。從文公創霸,襄公繼霸,到厲公複霸,悼公定霸,霸權二字始終不離晉國,伴隨他們走完春秋。
晉,是楚的死對頭。
不過這話也可以反過來說:晉國維持霸權之難,就在於有楚。楚,是從華夏誕生霸主之日起,就強行摻和進來的。跟齊桓公爭霸的是他們,跟晉文公爭霸的也是他們。所以,無論於情於理,於義於利,晉都應該抗楚援宋。
那麼,晉國為什麼作壁上觀?
因為邲之戰。
邲之戰,是城濮之戰後晉楚兩國的第二次大戰。它的故事,我們在《青春誌》中已經講過,這裏要說的是背景。背景,就是春秋的爭霸跟戰國的兼並不同。戰國,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滅掉一國是一國,吞並一家是一家。春秋卻像黑社會掰手腕搶地盤,誰的小弟多,誰就是老大。小弟的想法也很簡單,誰的拳頭硬,誰就是大哥。鄭國大夫子良就說,反正晉楚兩個大國都是不講道德隻講武力的,那就誰打過來我們跟誰吧!大國都不講信用,我們守什麼信?[6]
可惜中小邦國做牆頭草的結果,是挨打的次數更多。因為沒有哪個大哥會縱容小弟叛變,也沒有哪個小弟會連巴掌都沒挨過,世麵都沒見過,就乖乖地跟了某個大哥。何況跟了以後也不消停,得在大哥身邊鞍前馬後。結果是什麼呢?不服軟,要挨打;服了以後轉變立場,也要挨打;服了以後不轉變立場,則要跟著去打別人。如果是中等邦國,則還可能仗勢欺人,欺負一下小國,順便撈點油水。
因此,中小邦國卷入戰爭的次數,不會少於大國。比如春秋時期,鄭國參戰的次數是七十二,宋國是四十六。這些戰爭,有的是自衛,有的是侵略,有的是因為要服從霸主的命令,還有的是因為左右搖擺。
搖擺也不奇怪,因為沒有誰永遠強勢,永遠勝利,永遠是老大。比如城濮之戰晉勝,邲之戰就是楚勝。一方勝利後,另一方的小弟,就會自動或被動地臣服和依附於勝利者。失敗的大國當然不幹,就要教訓這些見風使舵趨炎附勢的小弟。小弟扛不住,又歸順原來的老大。新的老大當然也不幹,就要來找他們算賬。這個賬當然總也算不清,最後隻好兩個大國再打一仗,算總賬。
這就是所謂“晉楚爭霸模式”。夾在當中兩邊挨打的,隻能是中小邦國。[7]
鄭國就是如此。
說起來鄭在春秋早期,也是一條漢子。但到楚莊王時代,卻已是沒毛的鳳凰不如雞。魯文公十七年(前610),鄭國雖然追隨晉國、夥同衛國和陳國伐宋,但晉國仍然懷疑他們與楚國私通。鄭國無奈,隻好寫信向晉國再三解釋,那語氣簡直就是哀鳴。信的最後說,“居大國之間而從於強令”,難道是我們的罪過?大國如果總是不能體諒,那我們小國真是走投無路了。[8]
可惜大國從來就不體諒,而中小邦國也不能不替自己打算。兩年後(前608),宋國由於被晉國痛打,從了晉。鄭國跟宋國是世仇。宋國從晉,鄭國就從了楚。陳國和蔡國曆來是宋國的跟班,於是陳國也從了晉。楚莊王見陳國和宋國叛變,就起兵侵陳侵宋。晉國為了救陳救宋,則起兵伐鄭。楚國為了救鄭,在北林(今河南新鄭市)跟晉軍打了一場遭遇戰,俘虜了晉國大夫解揚(後被釋放)。鄭國則在第二年(前607)奉楚國之命伐宋,大獲全勝,還俘虜了宋國執政華元(後來逃走)。
這下子晉國火冒三丈,一連幾次伐鄭,一直打得鄭國投降。鄭國與晉國結了盟,楚國當然要教訓他。於是從魯宣公三年(前606)起,楚國接二連三伐鄭,也一直打得他投降。不過這回鄭國服楚以後又叛楚。楚莊王豈能容他,便在魯宣公十二年(前597)春天將鄭都團團圍定。
於是被圍的鄭人進行了占卜,然後在太廟裏和城牆上放聲大哭。三個月後,鄭都淪陷。鄭襄公光著膀子牽著羊,遞交了投降書。前來救援的晉國三軍咽不下這口氣,與楚軍開戰,也被打得一敗塗地。而這場戰爭,就是邲之戰。
有邲之戰,才有宋之圍。實際上,楚莊王圍宋之前,晉景公已在同一年伐過鄭了。隻不過沒有真打,而是陳列部隊,耀武揚威。晉人公開的說法,是要不戰而屈人之兵。但實際情況,多半是被楚人打怕了。所以,圍宋之役,晉國袖手旁觀,鄭國則甘當楚國的馬仔。
邲之戰是一個轉折點。一方麵,楚國成就了霸業。今後的曆史,將是晉楚繼續爭霸。這是一筆賬。另一方麵,則是晉國開始聯吳,楚國開始聯越。這是另一筆賬。晉與楚是對手,吳與越是世仇。他們的背後,又有齊與秦。齊國常常幫助晉國,秦國則往往幫助楚國。齊助晉,秦助楚,結果是培養出兩個大霸國。晉聯吳,楚聯越,結果是培養出兩個小霸主。有了他們,爭霸戰爭的戲碼將變得更加驚心動魄;而華夏文化的雨露,也將滋潤到長江下遊。[9]
這兩個小霸主,就是吳王闔閭和越王勾踐。
闔閭伐楚
闔閭稱霸,是在楚莊之後八十八年。
這當然是楚莊王想不到的。他想不到,他的兒子共王也想不到。否則,莊王沒準就會成全了巫臣和夏姬,共王也不會聽任子重和子反殺光巫臣的族人,瓜分巫臣的財產,逼得巫臣成為死對頭(故事詳見《青春誌》)。
總之,叛逃到晉又家破人亡的楚國大夫巫臣為了報仇雪恨,不但鼓動晉國聯吳,而且親自帶著兵車到吳國,擔任吳軍的教官,教他們車戰,教他們布陣,教他們反楚。[10]
吳國勃然興起。
巫臣的叛楚助吳,有那麼重要嗎?有。事實上,吳國雖然號稱周文王兩位伯父之後,其實卻是蠻夷,與中原諸夏並無交往,文化相當落後,在國際社會中也沒有地位。他們作為長江下遊的水鄉之國,以舟船逆流而戰,亦非上遊楚國之對手。然而巫臣使吳之後,吳人不但有了靠山,而且有了陸軍,便對楚國不再客氣。他們舍舟登陸,由淮南江北俯楚之背,楚國的東北部從此再無寧日。[11]
吳國崛起的同時,楚國卻開始內亂。
楚之亂,是從公元前546年的弭兵大會之後開始的。這次大會,楚人雖然爭得了歃血的優先權,卻也由此盛極而衰。最早,是康王的弟弟王子圍謀殺了當時的楚君郟敖,自立為君,這就是楚靈王。此君的驕奢淫逸和專橫跋扈,我們在《青春誌》中已經領教過了。結果是,當靈王在州來(今安徽鳳台縣)閱兵圍徐威脅吳國時,國內發生動亂。亂黨殺死了靈王的太子,靈王的部隊則在聞警回國的路上撇下君王一哄而散,逼得靈王隻好孤零零地自己吊死。
靈王死了以後,楚國繼續動亂。統治集團自相殘殺的結果,是公子棄疾奪取了王位,改名熊居,這就是楚平王。正是這位平王,給吳國送去了一個強有力的幫手,也為自己樹立了一個強勁的敵人,最後弄得楚國一敗塗地。
這個勁敵,就是伍子胥。
伍子胥名員(讀如雲),字子胥。他的祖父,就是輔佐楚莊王稱霸、支持楚靈王上台的伍舉。伍舉的兒子是伍奢,伍奢的兒子是伍尚和伍員(子胥)。但伍奢的運氣顯然不如伍舉。伍舉輔佐的楚君,莊王是霸主,靈王是梟雄。伍奢事奉的平王,卻是混蛋。這個混蛋先是受人慫恿,霸占了原本為太子迎娶的女人;然後又聽信這奸人的讒言,要殺太子,以及太子的師傅伍奢全家。為此,平王抓住伍奢做人質,聲稱隻要伍尚和伍員回來,就免伍奢一死。
伍尚和伍員,回還是不回?
很難抉擇。不回,等於見死不救;回,則肯定同歸於盡。這一點,就連傻子都看得明白。於是哥哥伍尚對弟弟伍員說:你快走,我去死。父親危在旦夕,總要有人盡孝;我家慘遭不幸,總要有人報仇。依你我的能力,我能送死,你能複仇。兄弟你好自為之,你我各盡其責。
結果,伍尚和伍奢被殺,伍員則逃往吳國。[12]
這時的吳王,是僚。但伍子胥很快就看出,王僚其實幫不了自己。反倒是蟄伏已久的公子光,必將取僚而代之。為此,伍子胥替光找到了一位殺手,自己則暫時隱居起來。魯昭公二十七年(前515)四月,也就是伍子胥逃到吳國的第七年,公子光趁吳國出兵伐楚,國內空虛,發動了宮廷政變。吳王僚在宴席上被伍子胥收買的殺手刺死,公子光自立為君,是為吳王闔閭。[13]
闔閭決定與伍子胥聯手倒楚。
子胥為闔閭定下的戰略,是先打運動戰,再打殲滅戰。伍子胥說,楚國的執政,人多嘴雜,離心離德,還都不負責任。請君上組建三支軍隊,分別在不同的時候從不同的地方進行突然襲擊。第一支部隊出擊時,楚軍必定傾巢而出。敵軍一出動,我軍就撤退。敵軍撤退,我軍第二支部隊就從另一個地方出擊。敵軍又會傾巢而出,我軍再撤退,然後在第三個地方出擊。總之,想盡一切辦法讓他們打疲勞戰和消耗戰,永遠摸不清我軍的意圖和動向。這樣用不了幾年,楚軍就會被我們拖垮。那時,吳國三軍齊發,便可一舉成功。
闔閭采納了伍子胥的建議,楚軍也果然疲於奔命。僅魯昭公三十一年(前511)一年間,他們就至少奔走於六(今安徽六安縣)、潛(今安徽霍山縣)、弦(今河南息縣)等地,伍子胥的策略成功了。[14]
與此同時,楚人也在自取滅亡。
我們知道,闔閭即位時,楚平王已經去世。繼位的昭王是個孩子,哪裏會治國?也根本聽不進良言。楚國的執政令尹子常,則是個貪得無厭的家夥。蔡昭侯朝楚,子常向他索要玉佩。蔡侯不給,子常就把他扣留軟禁了三年。唐成公朝楚,子常向他索要好馬。唐侯不給,子常也把他扣留軟禁了三年。蔡人和唐人無奈,隻好交出玉佩和好馬。但虎口脫險後,蔡侯就一狀告到了晉國那裏。晉國不肯受理,便又求教於吳。原因很簡單:“楚自昭王即位,無歲不有吳師”。[15]
自作孽不可活,伐楚的時候到了。
魯定公四年(前506)冬,吳王闔閭聯合蔡國和唐國大舉進攻,步步為營深入楚境,從淮河打到漢水,從小別山打到大別山,再打到柏舉(今湖北麻城縣)、清發(今湖北安陸縣)、雍澨(澨讀如士,今湖北京山縣)。
楚軍節節敗退,吳軍則銳不可當,直逼郢都。子常一敗再敗逃往鄭國。昭王聞風喪膽逃往雲夢。吳軍將領大模大樣地住進了楚國王宮。如果不是後來秦國出兵,越人襲吳,吳國又發生了內亂,楚人差一點就會亡國。[16]
伍子胥總算報了仇。[17]
當然,闔閭也稱了霸。可惜他這個霸主,堪稱曇花一現。因為十年之後他就兵敗身亡,吳國也很快被滅。從稱霸到亡國,他們隻風光了三十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