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文公重耳是在齊桓公之後稱霸的。如果說齊桓是“不戰而霸”,那麼,晉文便是“一戰而霸”。這場戰爭,就是城濮之戰。這在春秋時期,當然不是第一次戰爭,卻是第一次大戰。但開戰和結局,則似乎在計劃外。[23]

戰爭的起因在宋國。

宋,也是一度想稱霸的。城濮之戰十一年前,齊桓公去世,五個兒子為爭奪君位打成一團,齊國和諸夏同時失去重心。宋襄公想吃天鵝肉,便自說自話地擺出霸主的譜來。結果卻是在盟會中被楚軍俘虜,後來又因泓之戰受傷而死,隻在曆史上留下了可能是五霸之一的虛名。

圖霸不成的宋,也隻好歸順了楚國。

然而就在宋成公到楚國朝見楚成王的同時,周襄王的弟弟王子帶叛亂,雇傭狄軍伐周。東周京城被狄軍和叛軍攻破,避難鄭國的周襄王向秦晉兩國求援。這時的晉文公雖然才剛剛即位一年多,卻立即擔負起天下的興亡。他辭謝了駐紮在黃河邊的秦國軍隊,帶兵順流而下,在短短的時間內就一舉打敗狄軍,消滅叛軍,把周襄王送回了王城。

如此尊王、攘夷、平叛,當然是隻有霸主才能做到的事情,不能不讓宋人刮目相看。於是宋國僅僅依附了楚王兩三年,就變卦反水,成為晉國的同盟。氣焰正旺的楚人,當然不能容忍這等叛徒。成王立即命令他的令尹和司馬出兵,並在第二年親自出馬,聯合陳、蔡、鄭、許四國軍隊圍宋。

宋國告急。

接到求援信的晉文公拍案而起。事實上,宋國挨打,原本因為他們“叛楚即晉”,這是理;當年文公身為落難公子流亡國外,一路走來,衛文公無禮,曹共公無禮,鄭文公也無禮,宋襄公卻送給他車馬二十乘(讀如剩),這是情。所以宋國大難臨頭,晉文公重耳於情於理都不能坐視不管。[24]

當年追隨文公四處流浪的一班文武老臣也很以為然。他們甚至認為,揚名立萬,成就霸業,正在此一舉。因為報恩和救難,是得人心的。至於策略,則是討伐曹國和衛國。曹國剛剛依附楚國,衛國則方與楚人結為婚姻。這兩個小弟挨打,做大哥的楚人一定會來救援,宋國也就解圍。何況曹和衛都曾無禮,不打他們,打誰?

文公然其計。為此,他將父親晉獻公當年建立的上下二軍,擴充為上中下三軍。魯僖公二十八年(前632)春,晉文公侵曹伐衛。心驚膽戰的衛成公請求結盟,晉國不同意;想去討好楚人,本國不同意。衛國人的辦法,是幹脆驅逐了他們的這位國君,來取悅晉國。

曹共公就更慘。這個當年趁重耳洗浴之機偷窺其裸體的家夥,被攻入曹都的晉軍活捉。就連魯僖公也嚇破了膽,竟然殺了派去保衛衛國的大夫,以此向晉國獻媚。

楚軍卻並沒有從宋國撤離。

宋國再次告急。

晉文公審時度勢,設法讓齊國和秦國加入了戰爭。楚成王也審時度勢,決定退出戰場。他對令尹子玉說,晉侯這個人,在外流浪十九年,什麼苦沒吃過,什麼事沒見過?老天爺給了他年壽,又給了他晉國。上天所賜,拿得掉嗎?算了吧!離開宋國,也不要去追逐晉軍。

可惜子玉是一個“剛而無禮”的家夥。他一再請戰,定要與晉人決一雌雄,揚言以此堵住小人的嘴巴。憤怒的成王給了他少量軍隊,子玉便帶著一百八十輛戰車發動挑戰。

晉軍卻撤退了。

撤退是有原因的,也是有道理的。因為晉文公重耳流亡時,不但受過宋襄公的恩典,也受過楚成王的款待。當時成王曾問:公子如果回國為君,準備拿什麼來報答寡人?

重耳說,奴仆、姬妾、犧牲、玉帛,君上有的是;翡翠、犛牛、象牙、犀皮,貴國之所產。重耳能夠報答的,大約也就是將來兩軍相遇時,退避三舍,以示禮讓。如果退兵九十裏後,君上仍然不肯寬恕重耳,也隻好左手提著馬鞭彎弓,右邊挎著弓袋箭袋,與君上周旋。[25]

此刻,晉文公就是在履行諾言。

言而有信,就理直氣壯;後退一步,則海闊天空。兩軍還沒開戰,晉人就已經占了上風。然而子玉卻不懂這個道理。他不顧眾人反對,一路追到了城濮(衛地,在今河南範縣),與晉、齊、秦、宋聯軍對陣。

四月二日,城濮之戰爆發。時間是一天,結果是楚軍一敗塗地。楚成王聞訊,派人捎信給子玉說:大夫您如果回國,不知如何向父老鄉親交代?

於是子玉自殺。

大獲全勝的晉文公來到鄭地踐土(今河南原陽縣與武涉縣之間),與齊、宋、魯、蔡、鄭、衛、陳七國之君舉行盟會,史稱“踐土之盟”。想當年,齊桓稱霸的葵丘之會,周襄王隻是派人賜以胙肉(胙讀如做,祭祀祖宗的肉)。踐土之盟,則不但襄王親自到場,還冊封晉文公為“侯伯”,即諸侯之長。這可是既有文獻記載,又有文物為證的。[26]

眾星拱月,有證上崗,晉文堪稱“真霸主”。

然而曆史卻仍在這裏留下了伏筆,那就是秦國沒有與盟。我們知道,城濮之戰,秦國可是同盟軍。為什麼一個半月後的踐土之盟,同為戰勝國的秦卻不參加呢?難道秦穆公也是要爭霸的?難道秦晉兩國遲早要反目?[27]

正是。

準霸主秦穆

秦穆公也是春秋五霸的候選人。

為什麼說是候選人?因為對於所謂“五霸”,曆來就有不同的說法。一種是齊桓公、晉文公、楚莊王、吳王闔閭、越王勾踐,見於《荀子·王霸》;另一種是齊桓公、晉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莊王,見於《風俗通·五伯》。

可惜這兩種說法,都不靠譜。

事實上,所謂“五霸”,原本就是湊數。湊成五霸,則因為前有所謂“三王”(夏禹、商湯、周文)。有三王,就得有五霸,以表示今不如昔。而且,正因為有了三王五霸,才又編造出三皇五帝來(請參看本中華史第一卷《祖先》)。

可惜,三皇,五帝,三王,五霸,三五成群,看起來像那麼回事,實際上並不是那麼回事。比如宋襄公,身敗名裂,怎麼算得上一霸?吳王闔閭和越王勾踐,既在春秋晚期,又都偏於一隅,豈能與齊桓、晉文相比?

倒是秦穆公,可以一說。

秦穆公的身影,早已在本中華史第四卷《青春誌》中頻頻出現。把公子夷吾送回晉國為君的,就是他和齊桓公。時間,則在葵丘之會的同一年。可見那時的霸主雖是齊桓,但秦穆也可以算作“副霸主”的。等到晉惠公夷吾駕崩,齊桓公也已去世,立公子重耳為晉君的,就隻有秦穆公了。

因此,秦穆公是晉文公的恩人,而且是大恩人。也因此,晉文公終其一生,都不肯與秦穆公發生衝突。盡管魯僖公二十九年秦晉聯手伐鄭時,秦穆公曾單方麵撕毀協議,由助晉而改為助鄭。這個故事,《青春誌》也講過。

但,文公之後,就兩樣。[28]

魯僖公三十二年(前628),晉文公重耳去世。秦穆公趁著晉人國內有喪無暇旁顧,派出百裏孟明視(百裏是氏,孟明是字,視是名)、西乞術、白乙丙三員大將東征,準備偷襲鄭國,以便開始建立秦國的霸權。

不過這個局,卻被鄭國商人弦高給攪黃了。弦高販貨到周,路遇秦軍,一眼看破他們的用心,便一麵冒充鄭國使節到秦營勞師,一麵派人回國報信。鄭穆公聞訊,又派人到賓館對秦國的臥底說,諸位在敝國住得很久了,要不要到園子裏打些麋鹿帶回去?孟明視見鄭國已有防備,隻好改變計劃,滅了滑國(姬姓,在今河南偃師縣境內),班師回朝。

這件事引起了晉人的同仇敵愾。他們痛恨秦國“不哀吾喪,而伐吾同姓”(晉和鄭、滑都是姬姓),決定在秦軍的歸途進行伏擊。繼位的晉襄公披麻戴孝,把白色的喪服染成戎服的黑色,親自率部痛擊來犯之敵,直到全殲秦軍,俘獲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這才回國安葬文公。

據說,晉國的喪服從此變成黑色。

三員大將,則很可能會血濺軍鼓。

救了他們一命的是文嬴。文嬴是秦國的公主、文公的夫人、襄公的嫡母、當朝老夫人。於是她便以這四重身份對晉襄公說:那三個家夥離間了秦晉兩國關係,敝國寡德之君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君上何不滿足一下寡君的願望?

於是晉襄公放那三員大將回國。

事情完全如文嬴所料,秦穆公顯示出霸主的氣度。他身穿表示軍敗國辱的凶服來到國都之外,郊迎孟明視等人。秦穆公哭著說:委屈諸位了!這一次,都是寡人的罪過,諸位有什麼錯,有什麼錯呢?

於是孟明視任職如故。

沒有證據表明,文嬴跟穆公通過信息,但就連晉國的大夫也料定結果會是這樣。晉襄公後來也反悔,派兵去追。但追兵趕到黃河邊時,那三員大將已在河中。孟明視在船上恭行大禮說:如果敝國寡德之君成全君上的仁愛,不以下臣軍前釁鼓,那麼,三年之後再來拜謝君上的大恩!

可惜兩年後的秦晉彭衙之戰,孟明視再次一敗塗地。晉人甚至諷刺說:將軍揚言三年之後要來拜謝寡君的不殺之恩,可真是說話算數呀!那就把貴軍稱為“拜賜之師”吧!

遭此奇恥大辱的秦穆公卻沒有氣餒,孟明視也仍被重用。秦國君臣同心同德奮發圖強,擴軍備戰厲兵秣馬,終於在一年後就報仇雪恨。

魯文公三年(前624),秦師伐晉,穆公親征。渡過黃河時,他下令燒毀所有的船隻,以示必死的決心。晉國君臣也知道秦師哀兵必勝,便采取“不抵抗政策”,皆守城不出。於是秦軍橫衝直撞,如入無人之境。他們掃蕩晉土,奪取晉地,祭奠了陣亡將士,這才回國。

一年後,秦穆公再接再厲,征服西戎。司馬遷說,這時的秦“益國十二,開地千裏,遂霸西戎”。[29]

那麼,秦穆公可以名列五霸嗎?

也行也不行。論能力和水平,他不在宋襄之下;論功德和影響,則應在闔閭和勾踐之上。但他和宋襄公一樣,都犯了嚴重錯誤。宋襄的錯誤,是殺活人做犧牲品;秦穆的錯誤,則是殺活人做殉葬品。魯文公六年(前621),秦穆公駕崩,殉葬者竟多達一百七十七人,其中還包括三位秦國最優秀的人才。對此,當時的時事評論員甚至發表了長篇大論,認為秦穆公沒能成為霸主是理所當然的。[30]

以人為本,畢竟是周文明的精髓。

違背了人道主義精神的秦穆公隻能與霸主無緣。不過平心而論,卻不妨這樣為他蓋棺定論:比“真霸主”差,比“非霸主”強,介乎二者之間,接近於霸主。

那就算他“準霸主”好了。

穆公,是孝公之前秦國最重要的君主。穆公之後,終春秋一世,秦在國際舞台上都沒有太精彩的表演。這跟桓公之後的齊差不太多。要聽他們唱大戲,恐怕還得稍等片刻。現在占據舞台中心的,是另外兩個超級大國。

這兩個大國,就是晉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