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是太具戲劇性了。
但更戲劇性的,則還是一個蠻夷之邦在南方悄然崛起,並加入到爭霸中原的行列裏來。
這個蠻夷之邦,就是楚。
蠻夷之邦:楚
楚人是蠻夷嗎?
好像是。
蠻夷,是相對於中國而言的。中國,就是中央之國,或中原之國。本中華史第三卷《奠基者》說過,當時人們的世界觀,是天圓地方。半球形的天扣在正方形的地上,叫“普天之下”,簡稱“天下”。正方形的上下左右,是四個海,東西南北各一個,叫“四海”。人類居住的地,在四個海的當中,叫“四海之內”,簡稱“海內”。海內或天下的正當中,叫“中國”,即天下或四海之中的邦國。住在中國的,是諸夏或諸華,即華夏。東西南北的“非華夏民族”,細分則東曰夷,南曰蠻,西曰戎,北曰狄;統稱則叫夷,或蠻夷,或夷狄。所謂“攘夷”,便包括了東夷、南蠻、西戎、北狄。
華夏與蠻夷或夷狄,差別主要在生活方式。按照《禮記·王製》的說法,東夷和南蠻“不火食”,即不吃熟食,生吞活剝;西戎和北狄“不粒食”,即不吃糧食,隻吃肉類。至於服飾,東夷“被發文身”(被讀如披,意思也是披),即披頭散發,身上刺青;南蠻“雕題交趾”,即額頭刺青,光著腳丫;西戎“被發衣皮”,即披頭散發,不穿絲綢或麻布,披獸皮;北狄“衣羽毛穴居”,也是不穿絲綢或麻布,還住在洞穴裏。其實還有吳和越,是“斷發文身,裸以為飾”,即剪斷頭發,身上刺青,不穿衣服。[14]
顯然,華夏與非華夏民族的差異,是文化的。但在當時“中國人”眼裏,卻等於開化和不開化,文明和野蠻。
這並非沒有道理。
事實上,用火、農耕、養蠶業和紡織業,都意味著生產力的進步。用火則熟食,農耕則粒食,養蠶則衣帛,紡織則衣布。因此,茹毛飲血,不吃糧食,不穿衣服,身披獸皮,不會蓋房子,都是落後的表現。至於文身和刺青,則是原始時代的風氣。所謂“被發文身,以像麟蟲”,正說明這些民族還停留在生殖崇拜或圖騰崇拜階段,沒有跨入文明的門檻。[15]
文明是對野蠻的鎮壓,而這種進步是要有標誌的。對於華夏民族來說,這個標誌就是束發。因為對頭發的約束,即意味著對自己的約束,而且是道德的約束。因此,斷發和披發,都是不文明的,甚至不道德。赤身裸體和刺青文身,也如此。因為要顯露刺青和文身,就不能穿衣服;而如果一絲不掛,暴露無遺,則體麵何在,體統何存?
蠻夷,豈非不開化的野蠻人?
於是一種文化上的優越感,便在華夏民族心中油然而生。正是這種文化優越感,讓中原諸夏以居高臨下的態度看待周邊民族,包括蔑視楚。
楚人的來曆,現在已經說不清了。所謂“楚之先祖出自帝顓頊高陽”,是靠不住的。司馬遷自己,也說他們“或在中國,或在蠻夷,弗能紀其世”。比較靠得住的,是楚人的先君熊繹帶兵參加了武王伐紂的戰爭,被封在“楚蠻”,號稱“楚子”。子,未必就是子爵,反倒可能是“蠻夷之君”的意思。事實上《春秋》一書中,蠻夷或夷狄的酋長或國君,可是一律都稱為“子”的。
由此可見,楚人雖然在西周初年就與中國發生關係,卻並不被看作諸夏。楚人自己,也以蠻夷自居。楚的國君熊渠和熊通,就公開說“我蠻夷也”。他們這樣說,目的是要稱王。因為華夏各國的國君,隻能稱公稱侯。能稱王的,隻有周天子。於是熊渠便說“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諡”。意思也很清楚:我們楚人既然是蠻夷,憑什麼要按照你們中國的規矩來?熊通則更不客氣,幹脆自稱武王,公然與周人的祖宗平起平坐,完全不把天下共主放在眼裏。[16]
這樣看,尊王攘夷,楚也是重點打擊對象。他們來爭霸,豈非天大的笑話?
可惜這是事實。
我們知道,所謂“春秋五霸”,曆來就有各種說法。但無論哪種說法,都有齊桓公、晉文公和楚莊王。可見楚為春秋時期的霸主國,並無爭議。實際上春秋剛剛開始,中原諸夏就已經感到了楚國的威脅。為此,鄭國和蔡國在鄧(疑在今河南漯河市境內)舉行了盟會。這時的鄭君是莊公。以鄭莊公之強,尚且懼楚如此,其他諸夏可想而知。[17]
鄭莊公的恐懼是有道理的。因為這時的楚君,正是自稱武王的熊通。這時的楚國,則正蒸蒸日上。他們早已控製了漢水流域和長江中遊,視周邊小國和蠻族部落為盤中餐、囊中物,對中原沃土也垂涎三尺,覬覦已久。武王在世時,漢水沿岸姬姓諸國便被楚人吞並已盡。他的兒子文王繼位後定都郢城(今湖北荊州市),又先後滅掉申國(薑姓,在今河南南陽市)、鄧國(曼姓,在今湖北襄陽市)、息國(姬姓,在今河南息縣),征服蔡國(姬姓,此時在今河南上蔡縣),把勢力範圍擴大到了鄭國的家門口。
楚人似乎也不放過鄭國,因為鄭國是中原的樞紐和門戶。於是,從文王到成王,楚人五次伐鄭,非逼得他們跟自己親善不可。最後一次,鄭文公幾乎就要扛不住了,打算向楚國投降。想當年,鄭莊公與蔡國結盟,就是為了對付楚國。現在蔡國成了楚人的馬前卒,他們還能依靠誰?
齊桓公。
不戰而霸
鄭國遭楚攻擊兩三個月後,齊桓公出手了。
楚成王伐鄭,是在魯僖公三年(前657)冬。第二年正月,齊桓公便聯合魯、宋、陳、衛、鄭、許、曹組成八國聯軍,浩浩蕩蕩殺了過來。他們的做法,仍然是“吃柿子揀軟的捏”,先拿投降了楚人的蔡國開刀。可憐那蔡,原本就是小國,當然不堪一擊。打敗了蔡國的聯軍乘勝前進,準備攻打楚國。
楚成王聞訊,便派了一個大使去交涉。
成王的照會很有名,是這麼說的——
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何故?
這話說得很客氣,很委婉,很文雅,也很強硬。所謂“風”,就是雌雄相誘。動物發情時,雌性會散發特殊的氣味,像風一樣,雄性聞到就跑過去了。所以楚國的照會,翻譯過來就是:君上您住在老北邊,寡人我住在老南邊。貴我兩國相距千裏,哪怕是牛和馬談戀愛,也跑不了那麼遠啊!沒有想到君上您卻大駕光臨,來到敝國,請問這是為什麼呢?
顯然,這是在譴責齊國師出無名。齊國這邊,管仲卻代桓公回答說,我們出兵,是得到了授權的。你們該進貢的茅草沒有到位,影響了王室的祭祀,所以寡人要來征討。昭王南巡到了漢水就沒有回去,所以寡人要來問問。
管仲的回答貌似有理,其實不然。得到授權?請問誰授的?管仲說是召公奭(召讀如紹,奭讀如是)。授權給誰?管仲說是太公望,也就是薑太公。他們是什麼時候的人?周初。此刻是什麼時候?春秋。這個授權,是不是也太久了一點?更何況,有當今天子的授權嗎?沒有。
攻打楚國的兩條理由,也站不住腳。沒錯,當時諸侯各國,名義上都對周天子有義務。楚國的義務,是進貢一種茅草,以便祭祀的時候用來濾酒。這種茅草很久沒有進貢,大約是可能的。但在春秋時期,許多諸侯都不怎麼把天子當回事,這種事情也多了去,憑什麼專拿楚國開刀?至於周昭王,是西周第四任天子。他南巡來到漢水時,漢水的人很討厭他,就在過河的時候給了他一隻漏船。這事早已過去三百多年,齊國現在來算什麼賬?
顯然,什麼“爾貢包茅不入”以及“昭王南征而不複”等等,都是借口。但在外交場合,不能把話說穿。於是楚使就說:過濾紙忘了送去,這是敝國寡德之君的罪過,今後豈敢不送?至於昭王為什麼沒有回去,請問問漢水之濱好了。
這就談不攏。隻能各自回去,準備打。
戰爭的準備用了兩三個月的時間。齊國的聯軍繼續前進,楚軍的統帥也來到陣前,並前去拜見齊桓公。桓公為了表示禮讓,下令聯軍從楚國的北塞陘(讀如刑,其地不詳),後退到召陵(其地亦不詳),並建議先搞一次閱兵式。
於是兩人同坐一輛戰車檢閱部隊。
退兵和閱兵,都是姿態。桓公的意思很清楚:隻要承認齊國是老大,事情都好商量。因此,他就先唱高調,說這次起兵不過為了兩國永遠友好。楚帥也放低身段,說那正是寡君的願望。但,當桓公耀武揚威,聲稱“以此眾戰,誰能禦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時,楚帥就寸步不讓了。
楚帥的回答不卑不亢:君上如果以德服人,請問誰敢不服?如果一定要用武力,那麼本帥也可以稟告君上,我們楚國可是以方城山為城牆,以漢水為護城河的。貴軍雖然人多勢眾,怕是沒有用武之地。
話說到這個份上,就隻能各自算賬。
齊國很清楚,楚國並不好惹。硬要開戰,至多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說不定還兩敗俱傷。楚國也很清楚,齊國要稱霸,是擋不住的,自己也沒資格爭,不如做個順水人情。最後,兩國簽訂盟約,各自收兵。
盟約的內容並未載入史冊,已不可考。但楚人承認對周天子負有義務,承認“貢之不入,寡君之罪也,敢不共(供)給”,尊王的目的就達到了。楚人同意暫時不再對鄭國死纏爛打,放慢進犯中原的步伐,攘夷的目的也算達到。方方麵麵都交代得過去,齊桓公當然見好就收。[18]
然而桓公的霸業之基,卻由此奠定。
五年後,齊桓公在葵丘(其地當在今河南蘭考縣)與宋、魯、衛、鄭、許、曹六國結盟,周襄王派人祝賀,史稱“葵丘之會”,是齊國稱霸的標誌。[19]
很清楚,沒有前麵的召陵之盟,就沒有後來的葵丘之會,因此前者曆來被看作桓公的得意之作,也被看作稱霸中原的經典案例。一百一十八年後,楚靈王征得晉國同意,召開諸侯大會意欲稱霸,仍表示要以召陵之盟為榜樣。[20]
可惜,這榜樣十分經不起推敲。
最值得注意的,是這次盟會,秦晉兩國都沒參加。這兩個超級大國缺席,霸主的地位和盟約的價值,便要大打折扣。說白了,齊桓公不過半壁江山的霸主,他的成功也有太多的機緣巧合。事實上,當時王室衰微,晉國內亂,秦穆公敬而遠之,楚成王又讓了一步,齊桓公才如願以償。[21]
所以齊桓的爭霸,其實是“不爭之霸”。真正的爭霸,是後來的晉楚兩國。那才是一部春秋史的主旋律。其間,包括宋襄公的圖霸業,秦穆公的霸西戎,都不過小插曲。
那就來看晉楚之爭。
真霸主晉文
開創晉國霸業的,是文公。[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