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莊公是春秋最早的雄主,
他即位時,鄭立國不過半個世紀,
然而在他掌權的四十三年間,
鄭卻崛起為中原第一大國。
窩裏鬥開始
鄭莊公跟他親媽、親弟弟都翻臉了。[1]
這件事發生在公元前722年(魯隱公元年),即春秋的第一年。也就在這年,立國二百年的以色列被亞述滅亡,隻剩下猶太王國苟延殘喘。但,亞述滅以色列是見怪不怪的外族入侵,鄭國卻是地地道道的禍起蕭牆。春秋史以母子兄弟的窩裏鬥來開篇,雖然要算碰巧,卻也意味深長。
先看人物關係。
本案的男一號,當然是鄭莊公。莊公是鄭國第三任國君,鄭武公的嫡長子,名叫寤生。武公的正妻是申國的公主,史稱武薑。武,是丈夫的諡號;薑,則是娘家的姓。申國據說是伯夷之後,姓薑;鄭國則是厲王之後,姓姬。武公娶武薑,不過姬薑兩族長期通婚之一例。
武薑給武公生了兩個兒子,老大叫寤生,老二叫段,都是嫡子。刀兵相見的,就是這哥倆;翻臉不認人的,則是寤生和武薑母子。
奇怪!親媽親兄弟,血濃於水,怎麼就水火不容呢?
正史的說法是因為武薑不喜歡老大。不喜歡的原因也很怪異,據說是因為老大出生時兩條腿先出來,著實把武薑嚇了一大跳,因此管他叫“寤生”,也就是“倒著生”。
倒著出生的寤生,從小就不受疼愛。後來有了弟弟,老媽的一片愛心便全部給了段,甚至多次在床上吹耳邊風,要武公立段為太子。隻不過,未遂。後來武公去世,寤生接班,武薑又為段討封地。這時武薑已是老夫人,相當於後世的太後,自然得逞。叔段如願得到了京邑,從此人稱“京城大叔”。大,就是太,也讀太。京城大叔,就是“住在京邑的鄭君之頭號弟弟”。
叔段得到京邑之後,便開始擴軍備戰,圖謀不軌,《左傳》稱之為“完,聚,繕甲兵,具卒乘”。完,就是高築牆;聚,就是廣積糧;甲是甲胄,兵是兵器;卒是步兵,乘是車兵。總之,叔段建立了“反政府武裝力量”,武薑則在鄭都充當臥底和線人,兩人合謀要奪取莊公的君位。
魯隱公元年,叔段自認為羽翼豐滿,計劃偷襲鄭都,武薑也做好了開門接應的準備。莊公得到消息,派大夫子封率領二百輛戰車伐京。京人聞訊,立即宣布與叔段劃清界限。叔段無力抵抗,隻好狼狽逃竄到鄢。莊公當然不會讓他在鄢安家落戶,便揮戈東進。五月二十三日,叔段再次逃亡。隻不過這回他逃到了衛國的共(讀如恭),從此叫共叔段。
叔段逃到共以後,鄭莊公把武薑遷到了城潁(今河南臨潁縣西北),宣布母子二人恩斷情絕,不到黃泉不再相見。
春秋編號第一大案,大體如此。
但,此案可疑。
鄭國的受封之地,原本在今陝西省華縣,後來遷到今河南省鄭州市和新鄭市之間,靠近現在的新鄭市。因為是新的鄭都,所以叫新鄭。鄭莊公的鄭,就在這裏。那麼,它跟叔段受封的京、避難的鄢,又是什麼關係?
二者之間。
請看地圖。
京,在今河南省滎陽市,位於新鄭西北;鄢,在今河南省鄢陵縣,位於新鄭東南。京、鄭、鄢,剛好連成一條直線。也就是說,叔段從京逃到鄢,要路過新鄭。這種逃亡路線,豈不怪異?難道段的本意,是要去投案自首?或者莊公的戰車開過來時,段是像賊一樣夜行晝伏一路狂奔的?
何況鄢與京相距甚遠,中間還隔著新鄭,不大可能是段的地盤,也沒聽說他在那裏有什麼盟友。他的勢力範圍主要在鄭國的西北部,最遠到廩延。廩延在今河南省淇縣和滑縣南,延津北,跟鄢可謂南轅北轍,跟共反倒近。共,在今河南省輝縣,而且當時是衛國的地盤。事實上叔段到了共就平安無事,莊公也沒派人去捉拿或暗殺,反倒自我檢討說“寡人有弟,不能和協,而使糊其口於四方”。[2]
因此,段的逃亡應該是由京而廩延,再到共。甚至逃到廩延說不定就安全了,為什麼要往鄢跑呢?
這就隻有叔段自己知道了,曆史上沒有任何解釋。
更難解的,是鄭莊公。
我們知道,鄭莊公是春秋最早的雄主,之後才輪到齊桓和晉文。他即位時,作為西周最後一個封國,鄭立國不過半個世紀。然而在他掌權的四十三年間,鄭卻崛起為中原第一大國。這樣一位雄霸天下的政治家,為什麼會讓叔段肆意妄為長達二十二年之久?難道他對段的狼子野心,事先竟毫無察覺,也沒有任何人提醒和勸阻?[3]
當然有。
姑息原本為養奸
勸阻鄭莊公的,是祭仲和子封。
祭仲又叫祭足或仲足,原本是一個小官,官職是封人。封人的任務,是負責邊境線的植樹和封土。祭仲管理的地方叫祭,位於鄭州市東北。後來鄭莊公把他調到朝廷為卿,把現在河南省中牟縣的祭亭封給他做采邑,所以仲足以祭為氏,叫祭仲或祭足。終莊公一朝,祭仲都是朝廷重臣。莊公去世後,他甚至有了廢立國君的勢力。
叔段在京邑大興土木時,祭仲是提醒過莊公的。祭仲說,先王規定,一個國家的其他城市,最大也不能超過國都的三分之一,否則將會成為禍患。現在京邑的規模已經遠遠超出法定的尺度,將來君上恐怕會不堪承受。
莊公說,老夫人要這樣,沒辦法嘛!
祭仲說,我們這位老夫人,哪裏會有滿足?不如早做安排,免得變生不測。一旦成了氣候,事情就不好辦了。瘋狂生長的野草尚且難以盡除,何況國君的寵弟?
莊公說,多行不義必自斃,先等等看吧!
等等看的結果,是叔段開始膨脹,居然命令鄭國西部和北部地區聽命於自己。
這時,子封說話了。
子封說,一個國家,實在無法忍受一國兩君、政出多門。請問君上到底想要怎麼樣?如果打算讓位,請允許下臣現在就去效忠;如果無意禪讓,請現在就去除掉他。總不能讓民眾三心二意,不知所從,產生其他想法。
莊公又說,別擔心,慢慢來。
慢慢來的結果,是叔段惡性膨脹,不但把鄭國的西部和北部地區都變成自己的采邑,而且把勢力範圍擴大到了廩延。
子封說,可以下手了,否則尾大不掉。
莊公卻說,不怕。不義之人得不到人心,膨脹得越快就垮得越快。別看他現在實力雄厚,到時候一定土崩瓦解。
於是任由叔段折騰,不聞不問。
表麵上看,莊公糊塗,實際上卻是老辣。他並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老夫人要什麼就給什麼。武薑為叔段討要的封地,原本不是京,而是製。製,在今河南省滎陽市境內,又名虎牢關。看看地圖就知道,製邑比京邑離新鄭要遠。叔段如果在那裏搞分裂,莊公未免鞭長莫及。京,則在控製範圍之內。可見莊公對於未來,其實心裏有數,隻不過要等。
等什麼?
時機。
的確,叔段雖為心腹之患,徹底根除卻需要時機。畢竟,此人是自己的親弟弟,老媽的親兒子。僅僅因為他違規違紀就大動幹戈繩之以法,情理和情麵上都說不過去。有這層關係在,下手就不能太狠,頂多隻能把他叫來訓一頓,再挪個地方。不過,此人既然有武薑這個大後台,治理整頓的結果便可想而知。就連教訓和移封,都未必能夠實現。
因此,不能治標,隻能治本。
治本的辦法,是一次性地進行外科手術式的打擊,將叔段和武薑都打入十八層地獄,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再也別想死灰複燃,卷土重來。
但,這需要一個罪名。
這個罪名就是謀反。
謀反是十惡不赦的大罪。有此大罪,無論如何處分,都不會有輿論壓力。隻不過,謀反並不容易,一要有心,二要有膽,三要有力。心和膽,叔段和武薑都有,缺的是力。有力,才能壯膽,也才會鐵心。莊公一直按兵不動,對祭仲和子封的勸阻不予采納,對叔段也一忍再忍,就是為了讓那母子二人王八吃秤砣,鋌而走險,以便治罪。
為此,莊公隱忍了二十二年。
他真是很有耐心。
鄭莊公也很有膽魄,他其實是在押寶。第一,賭叔段和武薑必反;第二,賭他們謀反必敗。這才決心姑息,以便養奸。養奸其實是有大風險的。事實上,如果叔段和武薑不反,他就滿盤皆輸;如果謀反成功,他就必死無疑。
這是一場豪賭。
現在看,莊公是贏家。
贏家讓史家左右為難。我們知道,周人的執政理念和政治主張,是“以禮治國”,即“禮治”。依禮,鄭莊公可是一點兒錯誤都沒有。他是嫡長子,武薑反對他繼位,是武薑不對。他是國君,也是兄長,叔段跟他叫板,是叔段不對。叔段分庭已是非禮,更何況犯上作亂?當然滅他沒商量。
然而誰都知道,叔段的賊心和反叛,是鄭莊公姑息養奸養出來的。可惜,又誰都無法指責。因為莊公所做的一切都可以解釋為對武薑的“孝心”。他如果後來沒跟武薑翻臉,誰都奈何不了他,隻能聽之任之。
莊公城府之深,毋庸置疑。
禮治之尷尬,則可見一斑。
尷尬的史家隻好用“鄭伯克段於鄢”這幾個字來記錄曆史,表明態度。據《左傳》的解釋,這種表述方式既指責了叔段不像弟弟,也指責了莊公不像哥哥,還暗示了叔段之罪實為莊公養成。此即所謂“春秋筆法”。據孔子說,這對違背禮法之人是有震懾作用的。
可惜這種作用似乎收效甚微。相反,站在鄭莊公的立場,卻不能不承認他是正當防衛,而且未雨綢繆。因為春秋已非西周。君位被人覬覦甚至奪取,並非沒有可能。事實上就在三年後,便有一位國君被他強悍的弟弟謀殺了。
這個強悍的弟弟,叫州籲(讀如需)。
弑君第一案
州籲是叔段的同類,甚至同夥。司馬遷就說,叔段剛逃到共,州籲便主動提出跟他做朋友。實際上他倆當時都流亡在外,隻不過叔段是因戰敗而逃亡,州籲則是被罷官而出走。但想滅了哥哥自己上台,則一模一樣。因此,州籲在外招降納叛,結成團夥。魯隱公四年(前719)三月十六日,蓄謀已久的州籲帶領這夥人偷襲國都,殺死同父異母的兄長,自己當了國君。[4]
這是春秋的弑君第一案。
以後,還有其他國君接二連三被幹掉。有的被殺,有的逃亡,不是身敗,便是名裂。弑君而自立的,也為數不少,比如第四卷提到的夏姬之子夏徵舒。但始作俑者,則是州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