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奈何一望(1 / 3)

塗山涉記得去往忘川的路。

當年他自淩霄雲階奔至幽境魔宮,中途駐足看了一山的石榴,又輕輕摘下兩朵,滿身還帶著神兵法寶刺出的亂傷,最終隻用了不到一刻。然而這一次,僅從西海動身,他卻走了整整三日。

太子辛被他牽著五指,風吹不動,雨打不散,一直與他同行,好像與他同樣明白此行的終點,卻不是走向那終點。太子如今剩下的氣力走不去任何地方,就像一隻無法自行振翅的絹鷂,線在塗山涉指間繞著,也隻能在塗山涉收線的地方降落。

那麼,可以不落嗎?可以就這樣執手走下去,不想何年何月也不念天涯海角嗎?可以把什麼生死輪回都拋下,隻管眼前的月沉日升嗎?

如果我不想走,你又可不可以把我留下?

塗山涉當然知道他心中所思,有時也會出神地想象他問出這話的語氣,是小心翼翼的,也是飽含期許的,就像天池邊那句“喜不喜歡”,又如渚明宮中的某次纏綿……應當有一句,“你活一千歲,會不會忘了我”。

太子一直是個很會提問的人。

此時但凡聽到一句,塗山涉就會動搖。

然而這終歸是個虛偽的假設,對發不出聲響的那一方而言尤為殘酷。無論那雙眼睛如何直溜溜地盯著塗山涉瞧,他都可以不懂,也就不用回答,更不用對自己刨根問底。他倒是在依戀的洪流裏輕易找到了躲藏之處,如此獨善其身,實在不公。畢竟那種叫做“不舍”的東西太重,他連一分都不想多要,又怎能塞給太子辛呢?

於是塗山涉也一路緘口,把自己當作失語的亡靈,他回視太子,話也都藏在眼裏:

別難過。

對不起。

下輩子忘了我。

這三句足夠混蛋,太子果然不再看他,塗山涉隻聽得雨聲滂沱。待到三日過去兩人抵達幽澗,麵臨生者之境的邊界時,雷雨不見頹勢,依舊傾天而下,似要把世界吞沒。

塗山涉仰麵向天,隻看了一眼。不論這場雨是真龍的別賦,還是懲譴的預兆,此時已全不在他心中。幽澗有千尺長,萬丈深,輕如浮塵的亡者需在空中擺渡幾旬,幸運地避開橫行魔物,之後才能降落冥境,踏入往生。而太子辛已不能再等。塗山涉把護了自己真氣的外衫裹在他身上,之後將他打橫抱起,縱身躍入深澗。

隻一須臾,茫茫忘川就映入眼簾。

太子此生並未成龍,以凡人之軀,隻有走過橫跨忘川的奈何橋才能轉生。

奈何橋也沒那麼好過。

要上橋頭,必須穿過魔宮,這魔宮無名無分,乃是曆代魔君東拚西湊建成,隻為占山為王,因此僅有空空蕩蕩一座大殿。不湊巧的是,如今的魔君偏偏坐鎮殿中,也偏偏與塗山涉有些過節。

他坐在焦炭堆成的魔神寶座上,第一句話就在嗆人:“狐王塗山,你闖別人老窩怎麼也不打聲招呼?”

麵對圍堵而上的眾多魔兵,塗山涉不躲閃,也不放下懷裏的人,隻越過那些劍尖斧頭去看符牙。心魔依舊在,符牙也依舊是麵鏡子,鏡子的形貌越是與原物如出一轍,越讓塗山涉覺得虛假。

他問道:“那些死人跟你打了招呼?”

符牙叼著根忘憂草,瞥了瞥宮中通行無阻的其餘亡魂,依舊理直氣壯:“你不是死人,還是狐王,一個王拜訪另一個王,不是贈賀禮,就是下戰書。”

塗山涉:“……”

二百年前渡口一別至今,這符牙還是老樣子。

“我隻來送人,”他沒有閑扯的心思,“你放不放行?”

不放就打,兩敗俱傷也要打。

符牙想了想,道:“放!”

塗山涉抬步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