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我即是如來(3 / 3)

伴在西王母身側的則是二百年未見的狐神,她的鮮花羅袍似乎褪了些顏色,目光卻依舊讓塗山涉無端想起“母親”二字。

塗山涉對她行禮。

也不知靜默多久,兩位神靈的目光被水霧模糊,悲欣交集,塗山涉則坦蕩迎接這注目,最終西王母發問:“天狐,你可有所頓悟?”

塗山涉開口:“大徹大悟。”

如鏡池水隨他的語聲漾出重紋。

狐神娘娘又問:“你悟出了什麼?”

塗山涉應道:“我即是如來。”

頃刻池水傾覆,天地瓢潑,塗山涉刹那返回石窟。竹林仍在崖下颯颯抖擻,而那片首鱗安放掌心,情魄淡如血絲,已在鱗中。

下山時,人間已是深秋,塗山涉背著三箱經卷回到已經竣工的白馬寺,走過掛好牌匾的天王殿、禮賢殿、演法殿、大雄寶殿……他看到講經的老僧,也看到辨經的年輕沙彌,比對他怒目而視那時成熟許多。

他去側殿看那方桌,以通曉前因後果的那條狐尾感知,盛夏時壇城完工,也在完工的那一瞬開始倒塌。

推倒壇城的僧侶毫無猶豫,看清前路的塗山涉亦然。最終他在寺院最深處的毗盧閣尋到慧方,隔著一道門檻,以及一道書有“獅窟”二字的藍匾,他看見那人端坐閣中,口中的念誦一刻不停。

路過的小沙彌把他拽到院角樹下,小心翼翼地告訴他說,慧方長老正在“禁語”,是一種修行。

塗山涉心下了然,少則一月,多則數十年,禁語者除去念誦佛經之外,將不發一言。他由衷想要見證慧方從中悟出更大的智慧,卻也清楚此生不會再見。

在菩提樹影中卸下沉甸甸的三箱經,塗山涉麵對閣門深鞠一躬,直奔西海而去。

等他的人仍在海中等他,那龍王也是恪盡職守,不讓這等待受半分叨擾。塗山涉潛至萬丈水底,把結霜的水團抱在臂間。似乎仍在委屈,水團怦怦地撞擊霜殼,一被他抱住就收斂金光,縮成更小的一團。塗山涉不允許自己有片刻的分心,安撫地拍了拍霜麵,他就從袖中拿出存有情魄的那一片鱗。

伴以摒去妖寒的真氣,那首鱗依附於霜球表麵,很快將寒霜化出一角,瞬間被盛放而出的金光淹沒,如百川入海般自然。

金光散去,太子辛的輪廓已在水中成型。

有了三魂七魄,亡人便能化出人形。太子佩儲君玉冠,身著紅袍,是塗山涉從渚明宮中給他帶出來的那一套。

塗山涉聽到遙遠水麵之上是驟雨傾盆,風雷大動。

幽深水底卻像是連暗流都靜止。

他看著那雙久違的眉目,上前不成,後退不能。他也看見太子的雙唇開開合合,水中卻不起一個氣泡。他又在期待什麼?活人聽不到魂魄發出的聲響,這是陰陽之間無可逾越的界線。

而魂魄能夠諦聽生者,太子能夠聽到他。

他該說些什麼。可他更無措於那雙含情的眼,他能從中看出太多,而太子望進他的眼中,他在忐忑,在不知所措,他甚至想要逃跑……這些陌生的感覺,固然也藏不住。

塗山涉懷疑自己患了啞疾,還得留意隨時可能冒出來的尾巴耳朵,這顆心第一次跳得這麼離譜!他罵它沒見過世麵。而他見多識廣,所能想到也隻有靠近,再慢吞吞地打開雙臂。

真是鬱悶。

為何這一世沒了情魄,還是放不下他?

輕飄魂魄不為水波所撼動,也在靠近他。兩人之間是生死的深塹還是時間的罅隙也都縮到最短了,塗山涉察覺到一股暖意,環繞腰間,好比日光開辟深水,來到此處尋他。

麵對新生的困惑,塗山涉不再去想答案。

放不下就放不下吧。

就像表麵幹涸的土地也能挖出井水,也真是足夠幸運,就算這樣笨拙的他是如此丟臉。

仔細觸摸那“日光”,塗山涉摸出輪廓,緊緊擁住麵前溫暖的虛空,看著那張影子般透明的麵容,他知道太子辛淚流滿麵。他不哭,他才不會在太子麵前流淚!這也僅僅隻是一個擁抱,他們都不敢貪求更多,更沒有時間浪費。

就像他在忘川水底的最後一念,也隻是想要抱一抱巨龍體內那個終於自由自在穿上紅衣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