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擺開出手的架勢,方才被他抵擋的諸位也從後麵追來,一盞金鍾懸在大殿梁下,好像他不回答那些質問就會要他的命,九鏑依舊篤定地走著,不發一語。
反叛的滋味竟如此暢快,如此理所應當。隻需這一念誕生,他的劍可以指向任何人,他也可以掙脫任何枷鎖,前路是死又如何,他要做自己想做的事——他終於知道自己想做的事。
他也隻剩這條命了,用它打一個注定失敗的賭,拚盡全力也換不來天帝的命,他也就不再需要它。
所以被金鍾死死扣住時九鏑有些遺憾,這些神仙居然不把他置於死地。聽諸位眾說紛紜,在鍾罩外探討他的瘋魔,他卻不急不慌地用真氣燒起貼了滿身讓他動彈不得的仙符。那當真是漫長的一日,或幾日?他曾是天帝最完美的作品,現如今在一刹那間成了廢物,當然值得那麼多神仙費些口舌。
最終,是西王母的話讓他暫停掙脫,側耳去凝聽:“九鏑差一步成魔,身死而神魂不滅,由於煉自神鼎之中,亦無法器能夠長久鎮壓,終將禍亂四方。隻有本心中的仁德之念能夠加以控製,以自身化解自身,把他貶入人間修得一顆仁心或為穩妥之選,望陛下深思。”
九鏑覺得好笑,看來他已經到了生死皆有害於世的境界。
眾神靈商議過後,認為此法可行。
之後又談到狐神已化為巨山,所在青丘人跡罕至,靈力充沛,正缺道行高深之人坐鎮,九鏑轉世後的去處也就敲定。忠心耿耿的禁衛長請命下凡,作為狐神時時監管九鏑,而王母娘娘竟也行了請命之禮——她字字柔婉,所求之事卻容不得半步退讓,她也要下凡,為的是察守人間,找尋墮天真龍的下落。
親手撫養長大,她終是有所牽掛。
天帝準了。
不過真龍身上已被天庭烙下罪印,這樣的魂魄進入冥府,須在十八地獄受盡百倍於常人的折磨,極難轉世,這也是共識。
於是金鍾被掀開,由於不得在淩霄寶殿裏行殺戮之事,有損莊嚴,就像天帝親手殺他也有損莊嚴,他被高手們簇擁著驅趕至雲階中段,那柄長戟在巨靈神手中,就要把他送入打磨仁心的輪回。
九鏑目中不見求生之意。
誇父戟被高高舉起,戟尖遮住太陽,就要刺入眉心,九鏑卻在轉瞬間掙開早已燒斷的咒符,抬手穩握那利刃,隨後力道一轉,他借力掀翻巨靈神,攜長戟縱身躍下雲階。
他徑直躍入人間。
就是當時的那片海。他登上自己曾經等待虺陽的懸崖,沿曲折河道飛奔,直到鮮紅顏色湧入瞳孔。當真是開了滿山,滿地,滿世界,從河邊爬上山嵐的紅石榴華燦似千堆火,簌簌輕響,隨山風爛漫地搖曳。
石榴,是花的名字。
九鏑不能多留,花隻摘下兩朵。他不在乎自己會不會變成狐狸,又能不能修出仁心,他隻是不能死在那些偽善的目光中,更不能死在這半路,那些神兵天將再愚鈍,被天帝賜了刀山火海馴成的禦馬,再被風伯送些順風,追上他也無需一刻。
僅一刻足夠做許多事。
九鏑追尋真龍墮天留下的焦痕,在這一刻之間闖幽地,破冥宮,涉水而下,縱身躍入萬丈之深的忘川水底,徑直落在真龍身側,熟稔似有舊友引路。他隻在天上困了三日,這人間就過去了三年,虺陽的模樣依舊鮮活,就像才死去不久。
總之,他是晚了,總是熱血沸騰的龍如今與忘川水一樣冰冷,而他晚一刹那還是晚了三年,都是晚。九鏑默默把一朵石榴花別上衣襟,一朵別上珊瑚般的龍角,又用掌心撫下虺陽難合的眼瞼,隨後靠著龍頸坐下,引頸用戟尖割斷咽喉,血霧彌漫暗流,他從容閉起雙目。
他與虺陽死在同一件兵器下,死在同一人手中。
最後一句是“定會再見”?
他要等等看。
這一等便是二百年。
二百年間,天狐降世青丘,受百般蹉跎苦難,卻見楚境太子名辛,人如秋霜長劍、雲山遊龍,轉瞬兩季,給他一顆懵懂真心,所謂仁慈卻隻對一人。
又二百年後,西海一畔,舊夢驚時,塗山涉睜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