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情魄無絕(上)(1 / 3)

墮仙台的懸崖裂開三道紋,鎮壓龍骨的金剛寶塔落下三片瓦,滿地都是大火。四十九通天雷的重刑已有三千年未見,天庭仙眾一片感喟,聚在崖坡之後的光明閣中,看真龍獨自走上高坡,又獨自走下,不曾開口痛呼一聲,亦不曾顯露原形。

九鏑也在其中。

就在首排圍欄後,隨身禁衛應當站的地方,也是虺陽領刑之後麵見天帝的必經之路。他紋絲不動地立著,已被天帝封了口舌與嗅、味、觸三感,不可發出一語,唯獨能夠望電光,聽雷聲。

他是被天帝叫來“觀賞”的,要他看看離經叛道的下場,認清能做與不能做的界線,收起任何可能萌發的私心——這是威嚇,是警告,在天帝眼中,或許也是一種語重心長的教導,九鏑已聽了千年,固然明白其中深意,所以他睜大雙眼,摒除雜音,隻做“觀賞”這一件事。

即使無金令刺掌,他知道自己也還是會來。他會在審判過後就衝到崖邊,因為這四十九通天雷中本該有他的一半。而他此刻成了一個貨真價實的逃兵,冷眼旁觀,無可奈何。

當虺陽滿身鮮血地走近,帶一股腥風與九鏑擦肩而過,九鏑看到他失焦失光的眼以及仍不彎曲的身形,卻無法用真氣探他傷有多重,龍骨還完不完整,一顆心被掏出又放回,那是何種滋味,又會不會被雷擊出更大的痛楚?可他甚至無法隨虺陽轉過頭去,隻能看他最後一絲發梢消失在餘光裏,又聽見他在自己身後跪地行禮,那聲響就像砸在地上一副快要散架的兵器。

隻剩一雙眼,一雙耳,又還能做什麼?九鏑的所思所想又有幾分重要。天帝隻手就能剝奪他的一切,他一直沒有忘記這事實,而虺陽此時不過是變成了與他一樣的螻蟻。那為什麼兩隻眼睛澀得像燒火,為什麼胸中冷得像豁開一個大洞?九鏑不明白。或許是因為虺陽跪著說“知罪”時,他極敏銳的耳力還聽到眾仙君之間細微的議論,那些話語無一不令他困惑,他本以為真龍受此摧辱是件難過的事,至少值得遺憾。

直到天帝解開四道封印,九鏑回身看到押送虺陽的隊伍走遠,他才意識到自己口鼻都流了血,染紅了滿襟。

幹硬附著在錦緞上的已不是熱血。

嘴角卻還在不斷滴下更多。

“你與虺陽相克,卻也相生,”天帝當著眾人麵說,“雷降他身,對你的根骨也有呼應。”

眾仙似乎恍然大悟,放下心來——方才神將軍突現的狼狽與脆弱不免攪得人心惶惶,如今行刑完畢,怪事也有了解釋,他們也該各回各的宮宇。而天帝乘輦離開前用金杖掀起幕簾,意味深長地看著九鏑,留給他一句話:“急火攻心乃為神之大忌,切莫讓朕失望。”

急火攻心?

他哪有一顆心啊。

直至人群散盡九鏑都留在原地。金剛把寶塔一收,更烈的焦火與血腥味飄向坡下,繞滿這光明閣。九鏑的呼吸越來越重,低下頭,撕下襟前的血痂,念著一日前摸到虺陽心跳的位置,隔衣料觸摸自己。

仍舊空空如也。

但有一點毋庸置疑,天帝已經起疑,很重的疑心。隻要他再有任何有知有覺、有情有欲的舉動,顯出一絲軟弱顧忌,這疑心都會被全盤歸咎於虺陽。

他永遠不能對一人太好,也不能縱容一人對自己太好。

就算虺陽是水,他也不能生鏽。

想通這一點,九鏑便不再猶豫,近有諸般好處,可隻有遠才安全。他不認為自己能說服虺陽,所以這種“遠”全由他來走就足夠。

九鏑穿回他的將軍甲,再度擔起巡天之責,前段日子趾高氣揚的副將又開始對他卑躬屈膝,一切就像回到原樣——回到虺陽還沒從瑤池遠道而來時。眾人過於迅速地淡忘了那條身兼數罪的龍,被其他大事小事引去目光,似乎隻有九鏑一人處處留意,悄然找尋。虺陽此時的氣息太微弱,需要他在滿天紛雜之中一寸寸地找,不在披香,也不在天牢,巡天時走遍了九鏑一百零八座仙閣,踏過每一條寬道窄徑,終於嗅到一絲蹤跡。

虺陽竟被關押在一個偏宮角樓下的馬廄。與他擠在一起的並非禦馬,連戰馬也不是,而是日日勞苦為全天庭運轉雜物的矮種馬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