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你看這顆心(1 / 3)

喜歡?

什麼是喜歡。

兵器隻有稱不稱手,飲食隻有必不必要,甚至自己這條命,也隻有活與不活。九鏑的生活永遠非黑即白,界線處是一道又一道金令,至於被放在哪一邊,對他而言並無區別。麵對一條活生生的龍,他不認為這樣的自己有評斷好惡的資格。

於是他抬手,壓住虺陽的肩膀,那肩鋒沒了衣袍相阻,硬得有些硌手。

虺陽就這樣被按回水中,喘著粗氣盯住九鏑。汩汩熱泉又一次沒過他紅得過頭的心口。

“快洗吧,”九鏑說,“你我隻有半個時辰。”

虺陽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將軍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九鏑有些頭痛。參照以往幾次經驗,他幹脆道:“我怎麼會喜歡你?”

這句話一旦出了口,用冷的口吻,伴以更冷的表情,造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再難纏的仙姑都會放他一馬。之後他就轉身往淺處去,又是經驗告訴他,被這樣對待過的人往往恨不得他立刻消失在眼前,他得離虺陽遠點。

哪知虺陽立刻追上來,黑瞳隱隱燒出了赤紅:“我不信!”

九鏑稍有詫異,他側目回視那雙眼:“我不說謊。”

虺陽的眸子瞪得更大,眼角都要竄出火星來:“這我也不信!”

九鏑把他的五指從自己大臂滑下,不打算再多說什麼,或許他該上岸整理衣裝了,他有了一副新的甲胄,來時就已經立在池邊。又或許他該找個清靜地方躺下,久違地看看最後一重雲上碧藍的天空。總之他不該留在池中繼續與虺陽糾纏。然而他的手被握住了。滾燙的五指離開他的手臂,又纏上他的腕骨。

“將軍,”虺陽慢慢地說,忽一用力,把他那隻手拽向自己胸前,“虺陽喜歡你。”

九鏑驀地抬起頭來。他知道,潛於水下的已不是兩人的雙腿,他感覺到龍尾打出的暗流。

“你摸到了?”虺陽的眼眶紅紅的,“它是為將軍跳的。”

怦,怦,九鏑摸到的是一顆心。

“你用些力氣就能把它拿出來……”與那顆越發狂亂的心相反,虺陽的語聲越來越輕,“你拿出來看一看,它全都是真的,全都是你的!”

九鏑意識到更大的麻煩已經找了上來。讓他困惑的是,虺陽看起來比他更難過。

“如果你現在還不明白,還不想要它……也沒事,沒關係!”那小孩吸了吸鼻子,竟一瞬間又舒開笑容,“我們可以先做別的,可以做很多!你記得我喜歡你就夠了!”

他眼中的火仍在燒著,劇烈成一種癲狂,他在這火焰中濕著一雙眼睛,慢慢壓下那隻冰涼的手,一點,一點,他要它撫過自己的肌膚,像在天樞的海邊,它溫柔地撫過自己尾脊上的鱗縫。很快就能再嚐到那撫觸了,九鏑隻需把手放回水中,這水下有他的鱗,他的尾,還有他從不示人的、全身最柔軟的地方……虺陽的腰腹連同呼吸都在發顫,他欣喜若狂,他投給九鏑的眼神都要把人燒透!

啪嗒。九鏑的腕根碰到水麵。

那人卻逐個扳開他的手指,注視著他說:“虺陽,我不想與你動手。”

那一刻虺陽錯覺自己從不是什麼真龍,而是溝渠裏一隻沾滿汙泥的小妖,而那雙眼則是純淨赤金,僅需一瞥就能把他打回原形,要他連皮帶骨地化成灰燼,證明他是世上最髒的東西。他再發不出一個音節,無論是質問是嚎啕還是為自己辯解,隻有龍尾撩得靜水成浪,滿天池漂浮的都是從池底抽出的雲絮,而他的五根手指還保持著被扳開時的姿態,像一塊扭曲的石頭。

他要逃。

於是立刻化龍出水,衝入高雲,整個天池都要被他掀翻。他想回瑤池,想看娘娘在素練飄飛的軒堂裏撫琴,可琴弦已斷,他還想躺進西坡上的野花叢,無所事事到日暮時,和善的仙姑們采鮮花而返,會沿著小道迤邐而行,催他回宮……可是居於天地之間的瑤池的上一次有鮮花開放還是幾百年前,至於九重天上的宮闈,他從未見過那般鮮麗色彩。

虺陽忽然意識到一個事實:自己無處可去,因為他去哪兒都是如此不合時宜。可他又必須走!

所以,去哪兒?

虺陽在第十重天,他從南天門上方越過,從偌大天宮上方越過,無人能通過濃雲窺探到他,最終他飛出千餘裏,猛往雲中一紮。

穿雲又是十重。

深藍的驚濤駭浪比雲海溫暖,它們奔湧著,摶聚著,接住了真龍。

虺陽在那海中感受到許多。

這海不如天樞的廣闊,也不如天樞的洶湧,卻能鑽入心隙一般,把他的一切感官都放大。譬如彙入深海的江流、江流連接的溪泉、溪泉末端的高山風雪,又譬如記憶中那種呼應,他已能完全聽懂,甚至能瞄準千裏之外的源頭。

這人間裏的確有他的同類,有許多,他們一刻不停地召喚他,稱他為“王”。

虺陽興致缺缺。

他如今失魂落魄得像條落水的敗犬,何以為王?

再從深海破水而出時,他隻打算流浪,往人間去……岸上才有人。他嗅著泥土的氣味直往西去,目視千裏的瞳中漸漸映出青山與長瀑,以及更遠的喧嘩煙火,這便是“人間”,籠罩在他蒼青色的雲霧下,可他刹那間就來不及再看。

因為他看到一個影子。

背對整整一個人間,默然立於岸邊危崖,隻有素白裏衣飄飛,那身嶄新的將軍甲還沒來得及披掛在身。

九鏑在等他。

銀龍於崖邊懸空,與人相顧。

“為什麼?”虺陽似乎忘了自己還是龍身,隻急急地問。這也是九鏑第一次看到這條龍說話的模樣,果然,無需開口,話語來自四麵八方,將聆聽之人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