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你看這顆心(3 / 3)

九鏑太誠實,也太清醒了。九鏑是一塊純粹如鏡的冰,把他照得俗不可耐。事已至此,那人還在耳邊叮嚀,告訴他回了天庭也不必怕,隻需按照自己所說的做,三十六通天雷就抽不到他身上。虺陽一句一句地聽著,記著,最後停下腳步遠望。天地罩了一層輕紗,前方便是津渡,過此河口直向東去,又是另一片海。

那裏有他的同類。

虺陽與這一切告別。

隨後對九鏑淡淡一笑:“走吧,我都記住了。”

不出所料,賞功的華筵成了審罪的公堂,虺陽纏了一身的捆仙索,跪在天帝坐下,滿堂軍將僚佐、文臣言官,皆在袖後竊竊私語,無一出言相助。

隻在黃門侍郎宣讀判罪旨意時,忽聽身後有人打斷,正是九鏑的聲音。

“稟陛下,禦龍罪不至此,”他不高不低地說,“該受罰的是我。”

“哦?”天帝把他召上前來,“你下凡隻為擒罪龍而返,何罪之有?”

眾仙官早已屏息,個個大氣都不出。千年來不犯一錯的殺神,最近究竟是著了什麼魔怔?

九鏑語不生波,字字清朗:“臣於天池又因宴上禮節之事與禦龍起了爭執,廝打時不慎用力過猛,將禦龍擊暈,使其自九重天上跌落,一時惶急便追了下去,來不及拉回,隻得陪他在人間休養了半日。”

這半日放在天上不過一個刹那,卻還是不可存在,不可被容忍。

虺陽僵著,立直身子凝聽,肩膀微聳,垂在頸下的發梢也極細小地晃著,似乎在深深呼吸,極力克製著什麼。這都是九鏑事先交代好的話術。可他終究是忍不住了,回過頭去,大睜著雙眼。

天帝捋著胡須,微微笑道:“你對這龍百般維護,似乎連他自己都不可思議。”

殺神看那禦龍一眼,拱手對天帝說:“隻因下凡之事確非禦龍提出,臣不願說謊。”

天帝召回判罪的玉牌,用手掌撫過牌麵,改變其上判書,又歎氣道:“那便把這三十六通天雷均攤,你們二人各十八通,如何?”

十八通天雷足夠釘入仙骨,哪怕十通也夠,仙骨受損便意味著九鏑將無力一統天兵,再不是神將軍。

而九鏑雙手接牌,坦然從容,仿佛接的不過是又一道金令。

虺陽卻在最後這一環打破諾言。

他霍然起身,不顧捆仙索越發抽緊的巨力,也不顧返天途中答應九鏑的一切,仰麵直視著天帝:“將軍所言不假,卻有一事是將軍所不知,臣願對陛下坦白。”

“何事?”

“臣與將軍爭執之後,並非不慎跌落,而是佯裝失足而蓄意下凡,令將軍不得不逐臣而去,備受牽連,實屬任性狂妄,目空一切,”他把每個字都咬得很重,“而今臣已知罪,自請受雷刑四十九通,惟願陛下陂湖稟量,容虺陽自省收起叛逆貪玩之心後歸編為禦龍,以勞補過。”

天帝聽他說完,撚須笑道:“朕算是明白了,你與九鏑都不願對方受罰。這般急於相護,朕又該相信誰呢?”

“還請陛下信我。”虺陽又跪了回去。

“朕卻更願意相信九鏑。”

“臣在瑤池時常聽娘娘告誡,龍說謊時純血受阻,心有異色,修為高絕之人可以看出。”

天帝問群臣:“你們都看出來了?”

有正直者高聲言是,但多數都是卑躬屈膝地拱手,嚅嚅說著看不出。

“九鏑,你呢?”天帝看向近身之處靜默多時的愛將,那張蒼白臉上是慣有的沉著不驚,卻隱約透著股霜青。

在天帝的注目下,九鏑不曾再看虺陽一眼,緩緩鬆開咬緊的臼齒。

他已把自己咬出腥甜。

開口則不顯露一絲異樣:“臣隻見一片丹心,與平日並無不同。”

天帝愁眉不展:“可惜這顆龍心還有不少愛卿看不出名堂,僅是我們君臣幾人可見,恐難服眾啊。”

虺陽心如止水地聽著,他對眼前的境遇既已了然,天帝就是要把他逼到這種地步,他做的一切,犯下的一切錯誤,或許都在一個畫好的圈套中,而當這圈套收到最緊,留給他的便隻有永世的奴役和寂寞。

即便今日他心不亂,不曾衝動下凡,不曾害九鏑到如此地步,也總會到亂的那一日。在他黏著九鏑不放時,又或是早在初識那日他奔向雲海落日中的九鏑時,他的弱點就已裸露光天化日之下,軟硬不吃又如何,天帝有的是辦法讓他把自己一生的好時光連根拔起,再跪身於地,引頸就戮。

可他不在乎。

他完全不在乎了。

於是他再度起身,彙聚龍魂的五指如熔漿般刺目,捏斷軟成了泥的捆仙索,穩穩穿過他的銀甲、白衣、胸前肌骨,直掏出一團正在怦怦鼓動的鮮紅。

虺陽不知疼痛,直立如鬆,穩穩將它舉至麵前,打開收束的五指。

刹那間,血肉做的曜日有萬丈光芒,蓋過滿庭金縷玉衣,蓋過無際天庭,也蓋過原本的日光。在它九倍於太陽的熾熱之下,這華美宮闕瞬間已似熔爐。

再沒有人能看見虺陽的臉,更沒有人能看見他流了滿麵的淚水須臾就被他自己的烈火燙成飛煙,虺陽卻是淚中帶笑,當他收回這顆心髒,他就要被拔下逆鱗,也要被烙下奴印了。他全都想得清清楚楚。那就許下最後一個心願吧,他還是想要九鏑看看自己的這顆心,這顆尚存自由的心堅純可破金石,它千真萬真,容不得一絲假。

而此刻,九鏑就在他身旁,與他隔了不過兩步。

所以他已經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