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你看這顆心(2 / 3)

“我知道你會上岸。”九鏑並不焦急。

“這是人間,一旦落下來就回不去!為什麼來找我?”

“你會帶我回去。”

虺陽聞言,頸下逆鱗都立了起來,他沉住氣化回人形,落上九鏑身後的地麵。他不回頭地往人間走去,心裏想著:回去受罰嗎?讓你淪為跟我一樣劣跡斑斑的笑柄嗎?我不會回去。

同時他聽到九鏑的腳步,踏在他身後,保持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九鏑就這樣跟他走入蒼翠,行行複複,沿蜿蜒江岸往青山更深處去,仿佛有萬分的耐心願意為他消耗。

直到一叢竹林外傳來異響,突兀於江聲與鳥鳴,兩位都是極靈敏的人,也都明白那是人聲。

無須穿林去望。那是個放牛的孩子,坐在牛背上哼一首童謠,或許嘴裏還叼著嫩草。

虺陽放下心,不放慢腳步,剛一邁腿卻被人狠狠扥住腕子。

“等他走遠,你再去。”九鏑的瞳色在人間是漆黑,映出虺陽略顯愕然的回眸。

那就是剛剛掙脫他的那隻手。

他以為九鏑再也不會用它觸碰自己了。

“將軍不必緊張,”他用氣聲說,“凡人見我一次,看不出我是誰,卻會行一輩子好運。”

“不要去。”九鏑卻很堅持。

虺陽怔了怔,終於想起二百餘日前在五明宮裏學的那條天規。私自下凡要挨三十六通天雷,私自與凡人相會,罪加一等。

至於天雷的威力,八十一道足夠讓五嶽神山灰飛煙滅。

“謝謝。”他隻說得出這一句。

九鏑鬆開他的手,直到歌聲已在十裏開外才抬步向前:“也許你不會相信,我從未把天條當作世間至理。任何人都可以做任何事,這是我始終相信的。”

虺陽信步走在他身側,不自覺走近了些,隻是笑。

九鏑依舊認真:“但是任何人也都要為自己做過的事承擔後果。”

虺陽的笑意淡在嘴角。

在餘光裏,九鏑目光清澈:“很多你不該承擔的後果。”

“我卻覺得我咎由自取。”

“你生錯了地方。”

“那將軍呢?”

沒有回音。虺陽轉過臉去,九鏑抿著唇,安靜地仰望雲天。

“將軍也生錯了地方,哪怕一生不犯錯,最終也會戰死在圍滿神仙的觀賞台,被他們新相中的那位取走陪你戎馬一生的寶劍,”這嗓音徐徐吐露著心聲,也終於找回真龍的執著與自信,“虺陽將護佑將軍直到白發蒼蒼時,幾萬天兵也不夠我殺。我們就找片與此處一樣幹淨的深山,一同隱居世外。”

九鏑卻沒有顯出向往,虺陽不確定他究竟聽進去了沒有。但這一次,他已學會不因這冷淡而灰心喪氣。這個沉默的天神願意阻止他的錯結出苦果,也願意因他墜入人世。這個天神心裏也有他,就算那裏看起來是空的,也一定有他。

這已非常足夠。

不知覺間,二人穿過竹林,越過溪澗,忽然走入一片花海。天色放晴了,那是大江兩岸如火的花樹,盛開之中夾雜含苞待放,華光灼灼地累在枝頭,用鮮花獨有的柔嫩拂過兩人的肩膀與發梢。虺陽已恢複平素興味盎然的模樣,他在這婆娑與明豔中疾步穿行,大聲說著自己的夙願:“我要讓這山開滿這樣的花,專為將軍一人所開!”注在九鏑身上的目光滿是亮晶晶的向往。

兩人卻都說不出花的顏色,花的名字。

天庭上的雲霧可以造出無數人間盛景,鮮花卻不是瓊樓玉宇之中所能存放的東西。九重天上無風無雨,亦無四季,有心人將花種帶上天去,花無法開。

這種火焰似的小花,他與九鏑都是第一次見。

而麵對他這般口出狂言,九鏑並未當作耳旁風,反而道:“該回去了。”

還是要回去。

虺陽歪過頭,想裝作不懂:“可是那麼多好看的花兒,將軍不會喜歡麼?”

九鏑道:“我非賞花之人。”

虺陽搖了搖頭:“將軍該說些軟話的。隻要一兩句就夠了。”

看著那雙眉頭輕輕蹙起,那種被水潑過一般的黑,虺陽也不知這是因為不懂,還是因為懂了——隻有自己能在人間與仙境自由穿梭,隻有自己能帶這人回去,算不算一種威脅?

是就是了。虺陽簡單地想,你再不說些讓我開心的,小心我一怒之下把你關在人間永遠陪我。

但九鏑偏就一句話也不說。

虺陽隻得靜望著他,望出了神,終是閃開視線。他垂臉看著腳下潮濕的泥土,這種他從未在天上見過的東西,忽又不經意般笑道:“若我把這天地都奪來,再拱手贈你,好讓你行無所限呢?”

九鏑依舊平視著他:“你奪不來。”

虺陽料到他會這樣說,眼底笑意更濃:“將軍,虺陽隻想聽你會怎麼做。”

九鏑沒有遲疑:“我會殺了你。”

竟是這樣的答案。

虺陽垂下眼睫,沉默了片刻。

隨後道:“哈哈,也對。”

從雲上,到海中,再到這片火紅花林,他到底在做什麼啊?

神將軍無心,又怎會動心?神將軍是雲中月,是山上雪,屬於一個無上的至尊。而他是條連自己都無法保全的野龍。他固然可以冷眼蔑視那無上,矢口否認那至尊,卻不能把月和雪從高處拽下,禁錮在人間。

他想要過春夏在天秋冬潛淵的自在日子,想要做一條真正擁有山海的龍,還想要有心上人與之執手,嚐到真正的愛。他多貪婪。而九鏑畢生僅有一念,便是守天庭之安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