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有的。”九鏑也循著他的目光看向遠方,“我給你。”
怎麼給?給到什麼程度?真要給我嗎?雜在虺陽滿腹不確定中的還有一個更鋒利的事實:在他理應渴望的那條路上,還橫了一道永別。
他一旦遠走,必將與九鏑永別。
即便有幸再次相見,也能是兵戈相向的殊死戰上。
虺陽竟嚐到畏懼。這種他仿佛生來就沒有的滋味。他不想讓九鏑給出那個機會,他甚至不願再把這事多琢磨一瞬。
所謂病急亂投醫,虺陽急於扭轉話鋒,胡亂在襟領中一掏,掏出自己隨身攜帶百年從不曾外露的物件。
他一直想對九鏑展示。
是匹從頭至尾僅有一指長的鮮彩小木馬,精雕細琢,飛蹄流鬃,腹下插了根細棒,可供人把玩手中,演繹奔馬之狀。最妙的是此物的鬃毛能夠隨風而動,仿佛是由一張薄如蟬翼的軟紙疊成,卻又有著強於紙張的韌性,虺陽將其取下,用力展平拉直,仍完好無損。
“將軍,我……”虺陽一時語塞。
他到底在做什麼蠢事?
做就做了。他幹脆將那薄紙輕壓唇邊,閉目凝神,徐徐吹出心中的曲調。瑤池從來不缺少仙樂,他自幼耳濡目染,最愛的是名為《青鬼》的這一曲,講的是禹治水前的故事,漁家女子為救被困沙洲的小羊而殞命洪流,魂魄流離青山,最終升入瑤池西側的坡林,成一株青鬆。漸漸地,在青鬼聲中,他聽到浪濤慢了,風也平息,好比這刀劈斧砍的渾濁天地也靜了一個刹那,諦聽這曲悠遠。
曲終,虺陽睜開雙眼。
“好聽嗎?”
“音律實為心聲,我無法評賞,”九鏑半合著眼皮,似睡非睡,“不過你奏曲時,風變得很舒服。”
“你還真是不說假話。”虺陽打趣道。
“哈哈。”九鏑幹笑兩聲。
看他這神情,似乎已經把虺陽方才拙劣的掩飾看破。
不過既然沒被拆穿,虺陽就能自己叨叨下去,“我八百歲生日那夜,娘娘把我叫去昆侖宮,與一些仙姑姐姐給我湊了桌小宴,她們私下給我這匹木馬,”他垂下長睫,把軟紙裝回馬背,又忽地抬眼望向九鏑,捏著細棒的手也跟著舉了起來,“是娘娘親手伐下瑤池邊的香枝雕刻而成的,仙姑負責打磨肌骨,為它上色,用的是池底彩石磨出的粉末。你聞聞看,現在這香氣還沒散!”
九鏑看著他因記憶而流光的臉,仿佛已見仙池小宴的盛景。他又握住細棒上溫熱泛潮的手指,湊近嗅聞,的確有極淡一股木香,清澈得沁人心脾。
虺陽見此,滿身緊張的刺便一根一根地柔軟下去,他忽然覺得害羞,便笑:“娘娘還告訴我說,這世上有許多千裏馬被塵囂掩埋,願我能遇上我的伯樂,成為護佑天下的瑞龍……她說我是幸運的孩子。反正伯樂一定不是那個暴君老頭!”他把小馬塞給九鏑,對方不接就不肯罷手似的,“將軍呢?你與我生在同一天,八百歲又是大生日,老頭送了將軍什麼賀禮?”
九鏑小心舉著那馬,也握著他的指尖,不再多動一下:“沒有。”
虺陽身子往邊上一傾,差點頂上他的鼻尖:“沒有賀禮?”
九鏑點點頭:“嗯。”
他連那天自己是如何度過的都回憶不起。不過,既然毫無印象,那應該就是整日平安無事。
這對他來說已是好事。
虺陽卻是一臉憤憤不平的神情,翻身入海,也忘了把自己的小馬收回去,不一會兒就飛身上閣了。
那夜小睡,九鏑莫名睡過了時辰,醒時卻見虺陽不在閣中,遍尋不獲後,他果然在海麵瞧見了擅自亂跑的人。
本以為這家夥是給自己找到了“機會”,已經做出決定。一口氣提在胸口,九鏑也不知要不要鬆。
他看見那人立在礁岩上,拚命朝自己招手,另一手揮在半空的則是他那把捏碎了柄的統帥寶劍。待他走近,虺陽就將那把利器連著劍鞘往他懷裏一拋,卻不好意思地別過臉去:“我睡不著,就地取材幫你補了補劍。”
九鏑抽劍三寸,輕撫劍身——連刃都更利了幾分,至於那隻受得住他千斤握力的嶄新刀柄,其中閃亮銀紋乃是龍鱗所化,九鏑一看便了然。
這可是條吞銅食鐵的真龍。
他把寶劍掛回腰間,道:“多謝。”
虺陽挑眉:“就沒有其他想說的?”
九鏑又道:“這劍不值得用龍鱗修補。”
虺陽似乎有些來氣:“我說值得便值得!”
他拽上九鏑,氣勢洶洶直奔山腳,浸泡海中,終日受浪濤拍打磨蝕,九鏑記得那股衝鼻鏽氣,此時卻聞不見半縷。
虺陽一揮手,真火便燃起長長一排,照亮那道煥然一新的陡峭沿岸——老鏽都被清除,取而代之的是鋥亮的金屬反光,以及整齊洞開的一個個拱門,連綿排列,左右都望不到盡頭。
九鏑問:“這是什麼?”
虺陽答:“一百座不會生鏽的宮殿。”
九鏑用一種奇異的眼神看著他。
那條龍則回以微笑,道:“虺陽一座一座造出來,等雕琢好,再打理幹淨,全都送給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