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長成的年紀,見海便急不可耐地化形入水,對一條龍而言再自然不過,更何況是這千年來的第一次。然而虺陽剛剛衝出那冰窗就忽然醒了神,全身鱗片也跟著乖順地貼伏下去,一掃長尾便調頭回來,半身探入窗口,從閣樓一角咬來那隻軟皮小球。
接著又用犄角根部的軟骨輕蹭九鏑的臉頰,似乎完全忘了自己是條一念便能翻覆雲海的巨獸,隻有喉嚨裏不斷發出催促般的低吟,把簌簌風聲都蓋過。
“自己去吧,”九鏑推了推他的鼻子,“若是我與你把球玩丟,那就真是大海撈針了。”
哪知虺陽非但沒被他推開,反而直接將軟球棄之不顧,呼呼往九鏑臉上噴熱氣,就像在說玩不玩球都無妨,但你要跟我下去。
“我不下,你就不下?”九鏑眯眼問道。
虺陽沉沉地點頭。
他還頗有些倔強,在能被九鏑看到時,他就從不以龍形開口。
九鏑則掃視窗外天象,似在謹慎思量,接著就彎腰從地上撿起那隻小球,輕鬆道:“那就走咯。”
虺陽一瞟天馬,那匹雪白駿馬乖乖走來,若是這靈獸之首要它屈膝行禮,它也會馴良照做。
九鏑卻不拎韁繩,縱身一躍便入風雪,虺陽措手不及,猛地俯衝去追,還未衝到海麵,軟球便向上拋出個弧,迎麵破風之勢多一分硬,少一分軟,正是適於接住的力度,角度卻刁鑽,需要他騰身扭頸。
虺陽張口銜穩的那一瞬,正見九鏑已然立身黑雲罅隙,臨風颯爽,好一道玉影。
遊戲開始了。
無需戰馬,更不用球棒,九鏑空手便能讓他玩得盡興。
如此嬉鬧也不知過了幾天,虺陽隻覺得原本徹骨生寒的風成了烈火,連帶著海麵也燒成熱湯,他總是全身滾燙,須得時時鑽入深海冰一冰自己沸騰的血。九鏑總是斜倚在相同的一座石礁上,望著某處出神,直到虺陽銜球出海,攜水柱直貫長天,給他一個“驚喜”。
不玩球時,虺陽也曾在這海中漫遊,漆黑深水毫無紛雜臭氣,倘使有陽光照亮,一定是極其澄澈的顏色,他想看看大海是否真如傳說那般無涯,又能否奔流到有光的地方去。等他找到真正合適的觀海之地,他還要把九鏑馱在頭頂,那人若反抗就幹脆把他像球一樣一口叼住……總之他若是見到美,一定要讓九鏑也見上一麵。
可他往四麵八方都探查過了,擊敗無數滔天巨浪,卻毫無所獲,一沒找到涯際,二沒找到光亮。就像這海任憑他如何埋頭下潛也探不到底,仿佛與虛空相連,隻有茫茫大水順鱗片掠過,撫摸他的鰭與須。
不過這也足夠暢快。
僅僅是置身海中,那感受無論是刺骨還是凶烈,都讓他錯覺自己身處極樂。他再也不迷茫,處處都是他的故鄉。
當他靠岸,從故鄉探出腦袋,總能看見九鏑在原處等待自己。
每每望見那個鮮白遠影,再緩緩遊近,虺陽總有片刻的恍惚。他竟覺得自己畢生所需都已經齊在此處,而山的荒蕪、虛空的窒悶都成了最輕的小事,要他永世留在寂寂無名的天穹角落,拋下天庭的盛美、瑤池的華燦,他亦無懼無悔。
這想法可真是自私啊。
但在心裏偷偷自私一下也不算太壞吧?
想到這裏,壓在心頭的重量就會減輕不少,促使他化回人形,更輕盈地向九鏑奔去,訴說此次遠遊。
不過,虺陽也不能日日泡在海裏玩樂,除去那一碗每日必觀的水之外,九鏑還教他一些無名仙法,均是自己鑽研所得,有益於靜心悟道。大概是覺得他功法紮實,打起架來無需操心,隻需多多修身養性,如此一想虺陽心裏就舒服得很,學得全心全意。
更讓他鼓舞的事還在後麵,一日他從深海浮出,興衝衝地告訴九鏑自己此次偶然感受到的某種呼應,嶄新的,強烈的,僅存於波濤之中,卻找不到源頭,就像另一片海域傳來的呼喚。
就像那裏有他的同類,隻是他暫時還聽不懂他們的語言。
難道從這片海出發,終有一天能夠遊到人間波光閃閃的海麵?
然而九鏑聽了他的講述,目光一明一暗中,卻是沉思。
最後九鏑拍拍礁麵,叫他坐在身側,忽對他說:“能否將你馴順,於我隻是一道命令完成與否,於你卻是關乎一生的決定。”
虺陽不太明白:“將軍怎麼突然提起這事?”
九鏑不答,隻是照舊陳述自己想要說的:“流放時日已經過去大半,你若就此甘為禦龍,便將一生榮華富貴,生死無憂;若是不折傲骨,永不歸順,使天庭受辱,也許隻得一生躲避追捕,直到有人將你斬草除根。”
虺陽支起下巴,側目望著他:“馴不服一條龍就成了受辱,這天庭的顏麵未免太不堪一擊。”
九鏑卻回看過來,格外嚴肅地說:“統領天庭之人便是這樣想的。”
虺陽一時默然無語,轉過臉,任波濤拍打膝頭,極目遠望。
“你是我見過的第一條真龍,或許也是最後一條,我告訴你利害,隻是想讓你衡量清楚,”他仍那樣真誠地注視著虺陽,道,“但最後走哪條路,你自己選。”
“我恐怕沒有這樣的機會。”虺陽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