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的早膳失了往日的輕鬆愉快。雖然小菜異常精致, 米粥也入口即化,但兩人都沒有心情讚賞。
皇後一餐飯吃得味同嚼蠟,不時抬頭看看對麵,皇帝雖已平複如初, 可她依然能看出他也是心事重重。
飯畢, 她依然焦躁難安, 就抓了那借來的簿冊:“我去還這冊子, 稍後就回來。”
但這不過是個借口而已, 才出門, 她便將簿冊交給了一個紫宸殿伺候的小內侍讓他代勞, 自己轉身往長信殿去了。
仿佛是知道她會來,守門的內侍並未再拒人於千裏之外,一見她便讓開道路, 俯首道:“太皇太後請娘娘直接進去,不必通傳。”
再度踏入長信殿門,似乎與昨日, 甚至幾個月前都並無區別, 時間仿佛在這裏停止了,但那連檀香氣味也不曾壓住的,不知何處而來,卻又似乎無處不在的一絲老邁腐朽氣息, 卻又清晰地昭示了歲月的一視同仁。
太皇太後仍是安坐在自己的主位,猶如在這張寬大的鳳椅上生了根。
皇後跨過門檻走到殿中行禮問了安,也不落座,就站在中央抬頭望向高坐主位的太皇太後。
很久以來都不曾起意細細打量這位尊長,如今定睛細看,已是曾祖母的她仍腰挺背直, 銀發梳得一絲不苟,眼瞼半垂似乎垂憫慈愛,但眼底偶爾閃過一絲清明銳利,仿佛瞬間能將人看個通透,令人不敢小覷。即便是她手中佛珠滾動,口中念誦佛號,也蓋不住這一份油然而生的寒意。
太皇太後描得淺黑的眉毛慢慢的皺了起來:“你不落座,看我作甚?”
看著這張慈眉善目的臉,便想到了皇濟寺那尊在大火中被護得嚴實的如來金身,皇後腦中閃過太子妃瘦削的臉龐,心裏更騰騰燃起了一把陰火,若是從前她養氣功夫十足裝賢淑最像的時候,越是憤怒越要壓著性子做到笑容溫婉,令人如沐春風。但自從打定主意返璞歸真,她便少了許多虛與委蛇的心,橫豎彼此是什麼心肝脾肺已然清清楚楚,也用不著惺惺作態。
於是她壓著火氣,狀似惋惜地歎了口氣:“今晨剛得到一個消息,昨夜皇濟寺大火,大雄寶殿被焚為平地,太皇太後可知道?”
太皇太後手中的佛珠發出一聲刮擦似的輕響,聲音極輕微,一閃而過,她仍是神色莊嚴,不疾不徐撥動著佛珠。
皇後也一副恍若未聞的樣子,繼續歎道:“裏麵那尊數百年的如來像是兩殿都拜過的,上麵鍍的金身也是兩位所捐,該當及時前來知會一聲。”
太皇太後雲淡風輕:“你有心了。”
皇後淡淡一笑:“應該的。”
太皇太後不慌不忙理了理手上佛珠的絲穗,眼神更深了幾分:“是你自己要來的,還是皇帝讓你來的?”
皇後挑眉:“太皇太後等候在此,顯然是知道我此刻會來。如此神機妙算,您不妨自己猜。”
這鬥嘴似的挑釁根本傷不到太皇太後分毫,隻令她覺得天真可笑:“經曆了這麼多事,還指望皇後終於能懂事明理些,不料卻更加輕佻莽撞,越發不如當初了。哀家從前那些教導和期望,一概付諸東流了。”
兩殿一宮裏長信殿是唯一給予過皇後善意的那個,即便如今關係冷如冰,當初到底還是有幾分情分,皇後幾次三番態度咄咄,算起來的確理虧,她臉上的嘲諷之笑漸漸斂去,安靜了許多:“說得不錯,當初您慈愛關懷,教導了我許多。所以如今我也格外不解。”她再不兜圈子,直入正題,“——您眼下這番大手筆,到底是為什麼?”
這句話所包含的意思實在是多,令人禁不住浮想聯翩,比如,因何事有此一問?為何語氣裏滿是藏不住的焦慮不安?這話背後又暗藏什麼所求?心思玲瓏的人不過話音剛落便已從中聽出許多關竅,猜到外界事態已經順利發展到哪一步,猜到帝後對此的反應,甚至連皇後孤身來此的緣由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太皇太後心中懸石緩緩落地,微眯起眼,情緒並不分明地慢慢說道:“你挑唆皇帝無視祖宗家法,鬧得沸反盈天,毫不知自省,卻來問我?”
皇後昂首直視她:“那依祖母的意思,如何才能善罷甘休?納妃?廢了我?還是說這些也遠遠不夠?”
其實事情到現在,誰都知道遠不是這個代價就能平息的了,但太皇太後並不接話,神色依然穩如泰山,語重心長地責備道:“你們這些小輩實在太衝動了,年輕氣盛,過分自負,容易被衝昏頭腦,說一些不經思考的錯話,做下難以挽回的錯事。”
皇後冷笑:“所以您就毫無顧忌地教訓懲罰我們,甚至肆意取人性命。”
“每個人都需要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走錯路會栽跟頭甚至更嚴重,誰都不例外。”太皇太後表情紋絲不動,蒼老的聲音仿佛連每一個音節都飽含著格外深沉的寓意,“身在元極宮,首要考慮的是大乾,其次是皇室,最後才是自己的親眷。曾經哀家以為皇帝能成為這樣的人,而你縱然軟弱無能,畢竟安分守己,好好教導了,日後後宮交到你手上也出不了什麼大錯。可誰知終日打雁卻被雁啄了眼,你們其實一個賽一個的狂妄霸道,你野心勃勃,興風作浪,皇帝也受了你的蠱惑誤入歧途,行事剛愎自用,對舊臣薄情寡義,步步緊逼,以至於朝中怨聲載道,生出異心。再任由你們鬧下去,恐要葬送我大乾江山。哀家年老體邁,卻也不得不出來給你們收拾這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