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有了這麼多需要祭祀的鬼魂,幽冥世界的鬼際關係、等級秩序日趨複雜。加之久祈不去的惡鬼厲鬼為禍作祟,所以中國自商周起,喪葬儀禮、祭鬼、驅鬼、避邪,成為社會生活中的大事,並發展出一整套以招魂、報喪、哭靈、殮屍、殯屍、奠祭、出葬、守孝等等為主要內容的喪葬儀禮,以及“儺”、“大儺”、“追儺”等驅逐鎮壓厲鬼的法術和以靈物符咒避邪的巫術。
從更為宏觀的角度來看,華夏先民對鬼魂的崇拜,其背景是崇拜自然。這是人類最初的宗教感情,即認為萬物有靈。山嶽河川,日月星辰,風雷雨電,土地稼穡,動物植物,無不有靈。先民們因而崇拜萬物,對自然報以感恩之心,克己莊敬,把自己置於天地間,謹守自然秩序。這是一種最為聖潔的情感,華夏文明當導源於此。
鬼之於人,並非異類,隻是陰陽殊途而已。對於人鬼關係,華夏先民主張和睦相處,《禮記?檀弓上》認為,鬼魂“生有益於人,死不害於人”,故而中國曆史上以“有鬼無害”論居主導地位。鬼與人的這種親合性,來自靈魂觀念。縱然活人,也會有靈魂出竅、暫離肉身的時候。鬼,無非就是脫離了肉身的魂靈。唐人陳玄佑著《離魂記》,膾炙人口——
天授三年,清河張鎰,因官家於衡州。性簡靜,寡知友。無子,有女二人。其長早亡;幼女倩娘,端妍絕倫。鎰外甥太原王宙,幼聰悟,美容範。鎰常器重,每曰:“他時當以倩娘妻之。”後各長成。宙與倩娘常私感想於寤寐,家人莫知其狀。後有賓寮之選者求之,鎰許焉。女聞而抑鬱;宙亦深恚恨。托以當調,請赴京,止之不可,遂厚遺之。宙陰恨悲慟,訣別上船。日暮,至山廓數裏。夜方半,宙不寐,忽聞岸上有一人行,聲甚速,須臾至船。問之,乃倩娘徒行跣足而至。宙驚喜發狂,執手問其從來?泣曰:“君厚意如此,寢夢相感。今將奪我此誌,又知君深情不易,思將殺身奉報,是以亡命來奔。”宙非意所望,欣躍特甚。遂匿倩娘於船,連夜遁去。倍道兼行,數月至蜀。凡五年,生二子,與鎰絕信。其妻常思父母,涕泣言曰:“吾曩日不能相負,棄大義而來奔君。向今五年,恩慈間陰。覆載之下,胡顏獨存也!”宙哀之曰:“將歸,無苦。”遂俱歸衡州。既至,宙獨身先至鎰家,首謝其事。鎰曰:“倩娘病在閨中數年,何其詭說也!”宙曰:“見在舟中。”鎰大驚,促使人驗之。果見倩娘在船中,顏色怡暢,訊使者曰:“大人安否?”家人異之,疾走報鎰。室中女聞喜而起,飾妝更衣,笑而不語,出與相迎,翕然合為一體,其衣裳皆重。其家以事不正,秘之,唯親戚間有潛知者。後四十年間,夫妻皆喪。二男並孝廉擢第,至丞、尉。
魂與魄相合,居肉身則為人;魂離魄,棄肉身而得靈,則為鬼。偕王宙入蜀的倩娘,是暫離了魄與肉身的精魂,是一種可去可留的“未決狀態”。由此可說人鬼之間,界限本就模糊。古人認為神遊天地,夢出柴門就是魂之出竅。但一出五年的情況實不多見。
據紀曉嵐筆記,一書生夜遇美人,兩情相悅,登榻與合,歡洽無比。書生驚喜之餘,切望與美人續長久之約。美人自言鄰家婦,不能輕許佳期,唯家人外出,方得潛來相會。自此後,七八天或一旬日一會;書生用情日濃,至於難舍難分。如此數年。書生因故必須遠行,與美人話別,竟泣不成聲,自度此去即是生離死別,無緣再見。美人亦頗傷感,乃對書生實言相告:我本厲鬼,為尋找替身轉世,以色誘人,奪其陽氣令死,我方得脫。未料與君歡愛,感悟君之情深意篤,不忍加害,所以必得數日才與君一會,以待君恢複精力。若遇其他厲鬼,必欲與君夜夜歡會,縱情淫冶,如此,君早入枯魚之肆了!書生聞言錯愕不已。美人進而言之:君遠行之後,必罹相思之疾,請與我從此別——繼而現出鬼形,狀貌猙獰駭人。書生驚怖萬分,大病,自此不敢近美豔之人……
這樣的厲鬼,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好鬼。為了一份真情,她竟放棄了轉世的機會;為將書生救出相思苦海,可愛的女鬼自毀了美麗形象。可惜這樣的好鬼太少。鬼魅之中,惡者居多。它們的惡主要表現在作祟,不僅騷擾活人,也騷擾死者。為此,活人可說是傷透了腦筋,對它們使盡了收買、賄賂、打壓、欺騙、驅逐、討好等各種手段,但往往收效甚微。厲鬼中為禍最烈者,是一些全然沒有人性的魍魎類——
詩言“商人重利輕別離”,大抵晉人為然。其生也,發猶未燥,即從人商販於外,輒數年不歸。其父母亦不俟子之返,即為之納婦於家,名之曰“娶空房”。習俗不改,未知於何人。孟縣一民家,亦沿而為之。婦年二九,美姿容,性且倜儻。於歸以後,徑以中饋為己任,親順翁姑諧和裏黨,絕不作兒女態。第翁以書去,初猶望子遄歸。既而鱗往鴻來,則言肆主將畀以重貲,使主會計,得利十分之三,固貪此不妨遽舍,故不能旋,歸期亦未定何年。婦竊聞之,心誌頓灰。然在鄉人,則不以為異也。裏中有李三念者,不知其所自來,蹤跡詭異。傭於人,未嚐力作,而成功反居人先。且飲食衣服,未見其經營,無小缺乏。然其貌甚粗鄙,城中女羞與為婚。以故求贅於鄉,然亦無應之者。乃某家之婦,未嫁而既怨“梅”,至此又傷心“楊柳”,床頭枕上,太息時時。翁姑因子弗歸,遂不忍過責,蚤眠遲起,舉不複詰,即婦亦習以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