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如著雷殛,手中的劍鋃鐺一聲跌墜。我呆立在原地,不知道為什麼,根本沒有準備,眼淚忽然汩汩淌下。不是悲傷,不是興奮,這一陣的眼淚,未經同意,不問情由,私自地滾淌下滴。我呆立在原地。
素貞也扔掉了劍。
她緊握著我的雙手,緊緊地:“小青,我——勢成騎虎。”
不不不。
“妹姊!”
我擁著她,放任地哭起來。素貞沒有作聲。她的淚水暗暗滴進我衣領,滲進去,一滴一滴,寒涼至心底。令我微微疼痛。
一切無以回頭。
羅愁綺恨,化為烏有。
我的姊姊懷孕了!
“姊姊,你太過分了!”我罵她,“為什麼你要這樣做?”
我捶打她的背:“我不準你這樣做!我不準你給他生孩子!”
“小青,”她竟然撫慰著,“我想做一個'真正'的女人呀。我愛他,不能回頭了。以後,還要坐月子,喝雞湯。親自奶孩子,到他大了,教他讀書寫字……”
“你真卑鄙!”我不願意聽下去,“你給自己鋪好後路,我呢?我怎麼辦?”
啊!一下子,萬事庸俗不堪。什麼**糾纏,什麼愛恨煎熬,都不是那回事了。
苦心孤詣的素貞,她最成功的地方是“過分”。我全軍盡沒。
“這是我揀的,我情願的。”素貞道,“我情願舍生救他一命,你,有嗎?”
我有嗎?我沒有。想到素貞昆侖盜仙草,而我,卻是個撿現成的。真汗顏!我反複地思量:我沒到那地步。我不及格。完全是當今宋室帝王的苟安心態,耽於逸樂,但求日子過去。撿現成。
碰上一個這樣的男人——他惟一的本領是多情。
但是,事到如今,怎樣互相擺脫呢?男人與女人,這是世間最複雜詭異的一種關係,**蝕骨,不可理喻。以為脫身紅塵,誰知仍在紅塵內掙紮。
“——姊姊,我決定了。他是你的。”
我把披散了的頭發繞到耳朵後,展露了整個的臉孔,整副從容的笑靨。雨過天晴,前嫌盡釋:“他不會愛我,你放心,他一直惦記你,你的心血沒有白花。我試他一下,就知道了。你多蠢,還動真氣呢。”
素貞饒有深意地淺笑,她得了我這話,仿如籲了一口氣,舒適難言。
她是他堂堂正正的妻,我是什麼?我愛他,卻無緣與之結婚生子。
但願我能像個嬰兒那麼善忘與無情!
妻。
這樣的身份,永遠在我能力範圍以外。皇帝的妻是皇後、梓童。諸侯的妻叫夫人。一般老百姓,便稱她們為拙荊、糟糠、娘子、媳婦、內掌櫃的、內當家的……不過,我此生此世,也成不了許仙的妻。
所以素貞恨我“賤”。
“娘子,”許仙端了熱騰騰薑湯進來,沒有看我,“趁熱快灌下。”
——我悄悄地走了。
“小青呢?”他問。
“一切明天再說吧。”她答。
她又贏了,她總是棋高我一著。
啊,原來已經是這樣的夜了。今兒晚上天氣好,抬頭隻見滿天的星,滿天的星,滿天的星。
它們發著清冷的光,我訝異地望著它們,從未見過這麼燦爛的星光。當我在西湖的時候,甚至不曾如此地被星光包圍著,幾乎伸手可觸,可摘。它們曾儲蓄過我的喜悅,一下子毫不保留地又用罄了。我的喜悅經不起浪擲,就一蹶不振。
誰都沒有醒,隻有我醒過來,在這世界上,如此星夜裏,隻有我,心如明鏡,情似輕煙。悵悵落空,柔柔牽扯。
我有一個華美而悲壯的決定,今夜星光燦爛,為我作證,我不會對月起誓,隻為月貌多變,但這滿天的星——我,永遠,不再,愛,他。
一切明天再說吧。
幸好有明天。
幸好隔了一夜,把一切過濾淨盡,明天再說。
曙色蒼茫。
我沒有睡,看著天邊由青白而緋紅,心中有無限淒愴正輾轉。
已經是“明天”了。我手中拿著一把利剪,無意識地,一下一下,活活把那傘剪死。我藏起來的那紫竹柄,八十四骨的好傘。一切的變故因為它,我狠毒而淒厲地,把它剪成碎條,撒了一地,化作塵泥。不願意它在我眼前招搖。
收起來是密密的網,幽幽的塔,張開來卻是血肉人生。心魂在它勢力範圍之內翻撲打滾,萬劫不複。
啊,回頭一想,算了,又有什麼意義呢——我百般地說服自己。
素貞經過一夜休養生息,又得許仙內疚地百般嗬護,二人如沐春風。
我笑著迎上前:“走,趁天色好,我們上香去。姊姊幹掉了巨蛇,保了家宅平安,也當酬神去吧?”
伺素貞回房更衣,許仙暗來拉扯癡纏:“娘子並沒有起疑。”
我冷冷地道:“我不是真心的。”
“我是,小青,何以一夜之間變了臉?”他把握偷來的時間,“我不能對不起你。”
我奮力奪回我的手。
“我看不起辜負妻子的男人。”
“為什麼這樣的矛盾?”他無辜地向我低語:“我不過血肉之軀——”
“別罔顧道義,請你放過我!”我說,“一切都是誤會。”
紫金庵,這始建於唐朝的名寺,位在洞庭西卯塢內,到了本朝,民間雕塑名手雷潮夫婦,精心雕塑了觀音妙相,呼之欲活的十八羅漢像,遠近的人無不慕名參拜。
我們走進大殿,迎麵見三尊大佛,麵容安詳,端坐於蓮座。望海觀音,神情優婉。紅綠華蓋,在微風中簌簌飄動,普渡苦海眾生。
我等莫非也是苦海眾生?眼前的十八羅漢,莫非也笑我等多情自苦?那看門神、長眉、評酒、抱膝、伏虎、降龍、欽佩、沉思……慈威嬉笑,於我眼中,一一盡是嘲弄。
是處香火鼎盛,煙篆不絕地書空。一室的迷蒙薄霧,刺眼催淚。
我代上香,素貞虔誠稟告:“……隻願日後……”
前事不記,隻願日後。
許仙的臉,浮在薄霧中,一如海市蜃樓。近在咫尺,遠在天涯。一時間昏暈莫辨。
我對他說:“相公起個誓。”
“起誓?”他臉色一變。
“對我姊姊矢誌不渝。”
“我的誓——在心中!”許仙一瞄素貞,“不必起在神前。”
“我信你就是。”素貞道。
“既在心中,說與神知也就更好了,言為心聲,說呀!”不遺餘力地催促。
“……”
“說呀!”我逼他。
我堅決逼他,破釜沉舟,再無轉圜餘地。我要倚靠神的力量。
“不過幾句話:若我許仙,對白素貞負心異誌,情滅愛泯,叫我死無葬身之地。就這樣說。說呀!”我暗自變得歇斯底裏。
許仙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