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3)

我嘴角掛了一絲嘲弄:“相公從前不是挺會起誓的嗎?你不是愛說什麼一生一世……”我逼令自己頑皮起來,“再說一遍又有何難?”

許仙道:“我——”

“讓我起誓吧!”素貞用世間最平和的語氣說了,“若我白素貞,有對不起相公的地方,叫我死無——”

許仙顧不得紫金庵的人煙稠密,善男信女絡繹來往,畢竟受驚了,他受著原始感動的鞭策,她竟對他這樣的好!隻得不甘後人地道:“娘子,我許仙,在神靈前起誓,若…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叫我——”

“好啦算啦,觀音羅漢都隻顧得你倆,沒工夫去聽別人的了。”

“小青,讓我把這句說完,你住嘴!”許仙截止我打的圓場,他有意讓我聽著,“叫我死無葬身之地。”

好了,大局定矣。

一切自何時開始,又如何開始?我的心怎忍追究?了斷與開始其實都一般難。

趁我還未淪落到素貞那地步——那勢成騎虎,無以回頭的地步,我就比她強!我承受得起,一時間又巨大起來。

我竟有興致給她錦上添花呢。

取過一個簽筒,遞與許仙。

“相公,”我笑眯眯地說,“來求支簽如何?看看你倆的美滿結局。”

許仙已經無心戀戰,也許心中在厭惡我的殷勤。

“不了,難道我們的結局,自己都不知道?”

“來嘛,進了廟,人人都要求求簽。”

他隨意地搖晃簽筒,好應酬身畔兩個女人。不一會,跌下一支簽,是第八支。

許仙當然不知道,第八支是下下簽。

我奪過去,急急取簽紙,扔下他在神前。還一邊笑,一邊說:“不準過來,待會由我給你倆解簽。”

這第八支,原來是“鳩占鵲巢”,簽日:“鳴鳩爭奪鵲巢居,賓主參差意不舒。滿嶺喬鬆蘿葛附,且猜詩語是何如?”——我的心劇跳,怎麼可以宣諸於口?

仙機但道:“情海無舟,緣盡十八”。

一切自西湖情海小舟開始,緣盡十八?屈指算來,也有一年多光景。我驚駭得說不出話來。當下妙手一揮,那簽變了第十八支——呀,不好,第十八支,也是下下,那是“杜鵑啼血,寒夢乍驚”。又把它變了第二十八支,不過是中平,開首是“船泊潯陽月夜天,琵琶一曲動人憐……”。

終於便挑揀到一支好簽了,那是三十八,數變之下,三十八,才算是吉。我給許仙念道:“相公,你看你求得的上上簽,那是‘淵明賞菊’呢。”

素貞道:“拿來一看。”她笑了,細細地在丈夫耳畔私語,“歸去來兮仕官閑,室堪容膝亦為安。南窗寄傲談詩酒,倚仗徘徊飽看山。”

“姊姊,”我裝作為她高興,“這簽語,可是地久天長?”

“怎麼知道呢?”她瞄了許仙一眼。

她漸漸地,漸漸地,變成一個依賴的妻。看不破我的小計。我緊繞著素貞的手,素貞緊繞著我的手,步出紫金庵。

許仙表情陰晴不定。

太陽下山了,如一次赫赫的死亡。遠看是一座飽滿圓胖的紅墳,這墳埋葬了我一次荒唐的初戀。我用最大的代價來證明:一切都是騙局。

我做錯了什麼?素貞做錯了什麼?誰騙了誰?

難道許仙不發覺嗎?

情到濃時情轉薄。

太濃了,素貞對他的愛,近乎諂媚,把他窒息。睡得好不好?晚上吃什麼菜?一碗熱湯吹得稍涼才遞過去,一件衣裳左量右度。素貞整日問他,孩子取什麼名兒?

無論他觸及她任何地方,講任何一句好話,她都想流淚。失而複得,格外珍重,又不敢困為禁臠——女人的難處。

一入夏,不但食欲大減,且晚上也睡不好覺。鬱鬱地過了一天算一天。

這是痊夏的毛病。

誰知是因為夏天,抑或失意?

萬不能遊手好閑下去。經曆了一劫,一切又恢複舊觀,要一直地閑,一直地閑,待得他死了……無聊的漂泊的生涯。愛情的撥弄。輸家的自卑。我根本不願意待在家中。

隻好循蘇州人解決痊夏的禮俗,喝“七家茶”去。

不知這風俗是否有效,但他們習慣了,大概亦有千百年。人們習慣很多事,懶得追討因由,也不敢違背,基於不打算再想一些新鮮物事來演變成為習慣之故,便世代源遠地遵循。他們竟相信情天是女媧補的、恨海是精衛填的。每人一生隻能夠愛一個人——以上,便是中國人的習慣了。

這天,我循例出門,向左鄰右舍討茶葉去。不少於七家的茶葉,混在一起,用去年堆在門牆的“撐門炭”來烹茶喝,便可卻暑去病。

我一家一家地討,去得越遠越好。用一隻瓷碗,盛著東取西撮、零星落索的茶葉。什麼茶也有,混成一卷糊塗帳。

情天是女媧補的,恨海是精衛填的。一生愛一個人是絕對的真理。

“小青!”

背後有人喚我。

驀然回首,那人是許仙。比起第一次,他老了。凡俗了,氣短了。

他尾隨我沿門討茶來?

家家戶戶都向家家戶戶沿門討茶。也許不算討,到了最後,結果隻是“交換”,並無絲毫損失。中途並沒有抉擇、失落、萎頓。

“什麼事?相公。”

“沒事,”他道,頓了一頓,“隻想喚一下你的名字。”

我沒搭腔。

一切由他。敲了王媽媽的門,笑著要了一撮茶葉。又道:“王媽媽下午來我家討茶葉嗎?我給你上好的碧螺春。”

“小青,謝了。你家姊姊身子可好?”

在我們婆婆媽媽地寒暄時,許仙背過身,離得遠遠的,拔著牆縫中掙紮著茁長的野草。疏淡輕淺的青草腥味,鬱悶不可告人,他血肉之軀的矛盾——做人就這點麻煩。

我有點不忍。

——但,不過數十年,很快便過去了。流光輕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人類輕易老去,死去。

我一路地走,在小巷中,走不到盡頭。他什麼都沒有說,甚至連呼吸也沒有,於我身後,亦步亦趨。

在這樣的一條小巷,炎炎的毒辣的日頭,幾乎要把我倆一口吞掉。我倆身體中的水分,被蒸發得暗地發出微響,嘶的一聲,便又幹涸了。

蝴蝶舞於熱霧中,潑刺潑刺地,不知不覺,將會天涼了吧,一下子天就涼了。它那殘餘的力氣,用在最後一舞上比較好,還是留待悲傷時強撐多一陣好?連它自己也說不上。

我想:“不要心軟不要心軟。”

“小青,不若我倆走吧?”聽得許仙這樣膽大妄為,迸出一句話,我回過頭去。

“走?”

無限驚疑。

我問他:“走到哪兒去?”

不待他回答,再問:“走得到哪兒去?”

“不必擔心,天下之大。且我們也可帶點銀子——”他胸有成竹。

他肯與我走,我不是不快樂的,我的心且像一朵花霹靂地綻放。

天下之大……

——但他說什麼?他說到“我們也可帶一點銀子”,誰的銀子?素貞的銀子!

這個男人,我馬上明白了。是各種事件令他成熟、進步。他學習深謀遠慮,為自己安排後路,為自己而活。他開始複雜——也許他高明得連素貞也無法察覺。

難道他私下存過銀子?

他可以這樣對待他的發妻,異日一樣可以這樣對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