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3)

許仙攙扶氣若遊絲的娘子。

“你剛才見到的蛇,已被我殺掉了!”素貞無限的悲涼。

末了,她見交代好一切,再也無法支撐。

她軟倒了。

許仙與我交換一下眼神。

我大步趕快上前,扶持她回房間去。

她甩開我的手。但她連甩開我的手,也是乏力的。

也許她知道了。也許她不知道。

隻是,一雙男女,關係不同了,這一刻與前一刻,就連空氣也變了質地變了味道,逐漸地擴散,直至旁人也覺察。騙不了任何人。

但願素貞不知道。我這樣自欺著。

挨挨跌跌,我倆把她安頓好在床上,她這樣一身血汗地回來了,想也是奮力苦戰,最後得到體諒。聽說那南極仙翁也算是老好人,年歲差不多了,故減少作威作福。靈芝都被盜了,不如順水推舟送她,讓她永遠欠他,感謝他。手下的鶴童鹿童再凶,也不過是底下人,主子肯了,凶都沒啥用。

不過在哀求的過程中,素貞實無條件付出了自尊,逆來順受,委曲求全,為了她的愛。

“……我口渴。”素貞囈道。

“姊姊,我給你熱碗薑湯去。”

正想趁機幹點活兒,得以下台。

“我去!”許仙急接,爭相躲藏。

“不,我去吧。”

“我去!”許仙對素貞道,他要說與她一人聽,“娘子為了救我,這樣的與巨蛇廝殺,真難為你。我給你端來。”

末了,他還百般安慰:“娘子,好好將息,等等就來了。”

逃一般地出去了——他多在乎她!為了補償過錯,迫不及待去親手泡製。用盡他的愛情作料,怕也補償不了他在床上對我的溫柔。嘿,他以為他還是從前那忠貞不二之士嗎?

“小青,你過來。”

我寸步移近。見她的臉變換了四五種顏色。千愁萬恨湧上心頭,嘴唇開始哆嗦,不知該如何言語。像一個瀕死的人,不得不把遺言吐盡,也許是句咒詛:“小青——我憎恨你!你就是賤!”她惡毒地,眼睛像噴出一蓬火,把我化成灰燼,一腳踩沒了。

因這樣不遺餘力地來恨我,一句話沒講完,血氣不繼,元神激越,素貞兩眼一翻,昏過去了。

我的靈魂結成硬塊,敲打不入。

她不會死,她將永無休止地憎恨我。我也不會死,我將永無休止地被她憎恨著。

倒退一步,思潮起伏。

風忽然大了。一陣初夏的清風,把我頭發吹起,還未及把那淩亂的發髻理好,風吹得更亂。亂發鞭笞著我的臉,發不出任何聲響,隻有我的心……

“你,就是賤!”這話太過分了。

我僵硬地直視她的身體、她的頭、她的臉、她的眼睛。緊閉著,那火暫時熄滅,等待另一次的焚燒。她看我的目光,永遠不再一樣了。這昏過去的、懷恨在心的女人,是我生死與共的姊姊?一切曆史都將湮沒。在這種荒淫而又邪惡的關係中,我倆水火不容。

我的眼睛忽然毫無準備地停駐在她那起伏的胸膛上。

她的心輕緩而微弱地跳。

啊,真的。隻要劍往這裏一刺——什麼都不顧慮了,隻要往這裏一刺——刺下去,然後颼地拔出來。甜的血、酸的血、涼的血,就像一碗桂花糖酸梅湯,汩汩地注滿了一床。她將毫無痛苦,毫無想像餘地,死掉了。多好。前因後果盡在半信半疑中,卻又難以追究下去。

她曾愛過我。在她剛想恨我、疑幻疑真時,不能繼續恨下去了。我見過她把花研成汁,染在裙裾上飄香。花死了,花的種種好處,一縷芳魂,隨著舉止,戀戀依依。

我轉身去找那屬於我的劍。

出去時,我的身子從沒這樣輕過。

但回來時,因多了一把劍,陡地沉重了。稍為趑趄,發覺素貞不在床上!

她不見了!

我萬分驚恐,在鬥室中,企圖把自己嘶嘶的氣息壓抑。我六神無主。

提劍趕來,要做什麼?不過是“自相殘殺”!無聊的人類才巴巴地去做此事。而我,道行那麼高……

突然——頸際一涼,寒森森劍光一閃,武器架在要害。我毛骨悚然。

輕輕一動,那劍硬是不動。生生割裂了一道口子。一點也不深,像一條紅頭發,黏在脖子上。我再也不敢造次。

我無法看到背後的是誰。但還有誰?我想幹的,她先發製人了。

咬牙切齒。爾虞我詐。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這一雙雌雄寶劍,曾是我倆的戰利品。二人對分。誰料得二人對峙?

忽覺頸際的劍一抖。因我的專注。即使是最輕微的異動,也叫心神一凜。

是的,她已是強弩之末了。見不著她,也感到氣勢之難以持續。

我汗流浹背,伺機發難,身子一蜷,往後一彈,颼地回身,反手一劍,格在她劍上,終於,無可避免地,我倆麵對麵了。

在這生死關頭,誰都下不了手。誰都下不了手。

——也許,我其實不忍殺她,否則怎會輕易受製?

也許,她其實不忍殺我,所以我有反攻機會。

我們都似受了蠱惑。“愛情”比我們更毒,所以抵抗不了。無限淒酸地,二人交架著劍。

西方遠處,傳來寺院的鍾聲。特別地震人心弦。

我倆無限淒酸地交架著劍。動也不動。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

對了,蘇州閶門外西七裏,正是這被前朝詩人張繼所吟詠的寒山寺——我倆都是姑蘇的客,何以寒山為我倆敲了喪鍾?

素貞的臉更白了,我的臉更青。這就是我們本來的麵目?

素貞用陌生而冷漠的聲音向我道:“不要以為,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麼?”我囂張地問。

“瞞得了誰?”她不屑。

“我不打算瞞騙,那是下三濫的所為。”我豁出去了,“你說該怎辦?”

“小青,”素貞恨道,“我——容不得你,有你在,永無寧日。”

“我也不見得肯容你?”我說,“放公平點,姊姊。”

“這世上沒所謂公平不公平!”

“你叫他來揀,”我尖著嗓子,“你叫他來揀。哈!這已經不關什麼道行深淺的問題了。你看他要誰?”

當局者迷,每個女人都以為自己穩操勝券。每個女人都以為男人隻愛她一個,其他的是逢場作戲。

素貞是我的前戲,我是她的後戲。對方是戲,自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現實。無法自拔,致輕敵招損。

到了最後,大家都損失了。

事實如此,但誰敢去招認?

“看他要誰?”素貞的臉色蒼白了,隻是眼眶緩緩地紅起來,她拚了老命不讓那不爭氣的淚水冒湧,兩相鬥爭,幾乎還要把那方寸之眸擠得爆裂。

“我不能'看他要誰'了,小青!”素貞狠狠地把淚水直往咽喉壓下去,壓下去,生生止住。她把劍別過一邊,“不能了。我,懷了他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