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的離魂乍合,一片模糊。你是誰?我是誰?啊,大家都不明身世。
我起來,倒退了三步,在遠一點的地域端詳他。最好他什麼都記不得。一切從頭再來,東山再起。
一刹那間,我想到,我們雙雙跑掉吧,改名換姓,隱瞞身世,永永遠遠,也不必追認前塵。
“小青?”——他認出來了。
他依稀地,又記起剛才的細碎點滴。
“小青,你幹什麼?”
靈芝蕩蕩的香氣,在我與他之間氤氳飄搖。無雙的仙草……他支起身,向我趨近。
我有點張惶。
他向我趨近。
我有點張惶。
是的,好像他每一步,都會踩在我身上心上。才不過三步之遙。
不知道為什麼變得這樣的無能。
一下子我的臉泛了可恨的紅雲。我竟控製不了這種挨挨蹭蹭不肯散去的顏色。我剛才……他看著我。看的時候,眼中什麼也有,帶著剛還陽的神秘和不安,一眨眼,將沒有了。
固知難以永久,不若珍惜片時。
連黃昏也遲暮了。
素貞快回來了!
這三步之遙,我把心一橫,斷然縮短。我要他——難道他不貪要我嗎?
快。急急忙忙的,永不超生的。
天色變成紫紅。像一張巨網,繁華綺麗地撒下來。世界頓顯雍容閃亮——一種魅魅不可告人的光亮。可怕而迅捷。沒有時間。
未成形的黑暗淹過來,淹過來,把世人的血都煮沸。煎成一碗湯藥,熱的,動蕩的。苦的是藥,甜的是過藥的蜜餞。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棉白糖配成……人浮在半空,永不落實。
不知是寒冷,還是潮熱,造成了顫抖。折磨。極度的悲哀。萬念俱灰。
什麼都忘記了。**的空白。
素貞快回來了?
樹梢上有鳥窺人,簾外有聲暗暄。不。世上隻有我與許仙。女人和男人。
我不是女人,我是一條蛇。光是蛇的舌頭,足令一個男人愛我,不克自持……
我從來都沒試過,這樣軟弱地愛他!
我不想他離開我。
我不準他離開我。
天地無涯,波瀾壯闊,我對世界一無所求,隻想緊緊纏住他,直到永遠。
——每個女人都應該為自己打算,這是她們的責任!誰會來代她綢繆?不,我有的,不過是自己。
趁許仙還未來得及仔細思量。趁他還沒有曆史,沒有任何相牽連的主角。我是主角。
我用一種最輕忽迷惑的語調來問他:“——我——跟姊姊——是不同的。對不對?”
我不放過他。匍匐身畔道:“我不容易感動,你要很愛我……”
他把我扳倒,不給我機會繼續說下去,他溫柔地不給我任何機會。我很驕傲,非得擒獲他的心。我講完想講的:“……你知道嗎?你是她揀的,我……我是你揀的。”
這樣的一比較利害,這樣的分別了身份地位,誰說我不曉得在適當的一刻裝笨?女人有與生俱來的智慧,何況我累積了五百年,也不是省油的燈。
時間無多。
單獨相處的一刻,彌足珍貴。不要浪費。
人和蛇都淪為原始的動物……
愛情,不是太餓,便是太飽。不是賠盡,便是全贏。
我不知道。自昏眩中複蘇,但覺以後一無所有。費神臆測,惴惴不安。
許仙惆悵地,看也不敢看我。終於囁嚅:“小青……我們竟然在一起。”
“你且放寬了心。其實——真的,你若自私一點便好。”
他驚駭地回望。
我問:“你怕嗎?”
“不!為了你!”他狠狠地道。
“我不信!”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在這片刻溫存之後,我像世間女子,忽而十分疲倦,什麼也不信。他是騙我的。
“我逼你,你才這樣答。”
“你捫心自問。”我說,“如果你遺棄我,那不要緊。”
“怎會——”他本來就不擅辭令,此刻更是手足無措。被我絮絮叨叨地蘑菇著,我什麼時候竟變得這樣婆媽?無可抑止地,又反複一些無謂的盤詰,要聽無謂的盟誓。
在這關頭——他答什麼,都是錯。
誰說他不懂得自私?
我怎會委身於這個男人?
也許,新鮮的喜悅還沒有過去。**的霸占油然而生——如果他肯用點心思來哄我,也就算了吧。
他忽地想起:“小青,娘子呢?”
他恢複了一切的理智。唉。五月五,端陽佳節。一個叫法海的和尚不知如何看上了他,教了一招半式。雄黃酒,曾逼令素貞現回原形,然後他便嚇死了。素貞在昆侖苦戰盜草,塞我一株靈芝,著我回來救人,人救活了,也越軌了。
許仙一點也不知道他曾死裏逃生。他的魂兒往陰間一溜,馬上因我喂以靈芝妙藥,轉瞬還陽。重新做人的一刹,他像個胚胎般單純,遂也順己意而為。
對,素貞呢?
我也恢複了一切的理智。
“啊——我記起了!”許仙突然驚呼,“我記起了,剛才見到一條可怕的白蛇!滿身厚鱗,血盆似的大口,向我吐著長舌噴著腥氣,像要把我吃掉……”
我不理他:衝鋒陷陣地下床,忙亂穿戴。我未及追問許仙,那些床上未完的情話。
心慌意亂。
“小青,剛才的蛇呢——呀,是了,法海曾說過——”
“相公,你別攔我!”
怕他憶起樁樁件件,叫我啞口難辯。我像個竊賊,不知應把贓物藏匿何處。那贓物,收不來折不起,它太大,明明可見。它太貴,脫不了手。它抖開著,為世人指點,親友不容——我竟偷了姊姊的男人!
衝出房門,驀地遇上一雙晶晶冷眸。
身後,就傳來許仙的困惑:“那和尚說,我家有妖精!”
眼前那個影兒一閃,我一震。啊,素貞!素貞回來了。
她殺出重圍?虎穴逃生?我以最快的速度把她細細打量,臉色蒼白顏容憔悴。她也把我細細打量一番。
許仙尾隨我出來,見素貞。素貞撥走粘在她頰上一兩根碎草殘泥,撥一下兩下三下,用一種看不出結果的氣力。她咬牙問:“誰說我家有妖精?”
“姊姊……”
並不打算回應我,她又暴戾地,一把拖了許仙到後院去。
“相公,你來!”
許仙被她不問情由不容置辯地拉扯,踉蹌跌至後院。
“你看!”
樹上掛了一條白蛇的長屍,軟軟地垂著頭。
素貞用腰帶變的。她指點著它,拚盡全身氣力一般地解釋:“剛才,聽得相公驚呼,原來床上盤了此物,我也嚇了一跳,當下趕忙抄了一把劍,奮力把它刺殺,我與之糾纏甚久,弄得身心疲憊。”
許仙有點膽怯,不敢走近。素貞哀求:“好相公,你看仔細!你看仔細了?”